十五六岁的少年,就算再老练又怎么样呢,他的世界啊,本就只是一片冰凉。
不过,对他来讲,自那天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变得有些不同了。
“四姐儿!你是不是又准备溜出去?!”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传来。
十二岁的蒋熠云顿时手忙脚乱地看了他一眼,匆忙道:“你好好躲着啊。”
那小丫头声音软软糯糯的,看了他一眼后转身一路小跑着,直到清晨的薄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看,眼里是我看不太懂的神色,后来我才逐渐明白,那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他,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毫无保留地对他表达赤|裸的善意。
自此一别,再遇到她的那一日便是三年后了,那时他正在门口送人,她的一声喷嚏声让他从人群里一眼就将她认出。
后来沈澈说,那时他并非笑她打喷嚏,只是见小丫头不仅长大了,偏偏还喜欢装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说她是小丫头,其实他不过也就大她三岁而已。
小丫头是真的可爱,跟她相处得越久,沈澈便越觉得他原是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中的。
那时的他表面上是一个闲散的王爷,暗地里却过得异常繁忙,他终日赖在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万仙楼,那里的姑娘美不美他不知道,只是那帮大臣们一个比一个好色。
已成为太后的先皇后一死,秦家的势力便日渐衰微了,直到在他的步步计划中,秦相也“意外身亡”,他却还是不能松一口气。
那年上元节,他陪她去逛灯会,一路上来来往往的情人直晃我的眼,我看着沈澈似也有些手足无措。
在不得不向沈决下跪时,他依旧觉得她定能拿到他想要的一切。但蒋熠云于他而言却有些虚无缥缈,我知道,他有些想抓住她,却又无可奈何。
从没人对他那么笑过,从没人关心过他为何皱着眉头。
他跟我说,他忽然有些不想去那万山之巅了,万一她与雪球一样都让他找不到了呢
沈澈在高高的桥上向下俯视着人群,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他确实找不到她在哪儿,直到她抬头冲着他笑,那一刻她应该是笑了吧?
应该是笑了的,他甚至朝她挥手,仿佛生怕她看不到他。
那天她冲进他怀里,对他说喜欢他时,沈澈是愣了神的,也不知她一共说了几遍,直到他回过了神,伸手将她揽了揽,应了句“嗯”。
喜欢是什么呢他后来问我。
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搞懂,总之,那些日子里他忙着梳理同大臣们的关系,时常挑灯到深更半夜,昼夜不分。秦相已倒,我实在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事那么迫切。
也就几天的功夫,蒋征一跃成为相国,朝野俱惊,但又都觉得这似乎是情理之中。不,那不是情理之中,我似乎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究竟在筹谋些什么。
我问他,你想好了?要娶她么?
*
得知蒋熠云入宫那日,沈澈正在万仙楼里和几位大臣们说事情,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有些昏昏沉沉的,有个坦胸露乳、身材热辣的姑娘过来用手抚了抚他的下巴,这姑娘许是新来的,不知他才是这里的东家。
本也没什么,但沈澈却有些反常,他一个巴掌过去就把那姑娘拍到在了地上,犹觉得不过瘾,更是将主位上的桌子也翻倒在地,他失态至此却仍不自知,临了还吼了一句:“给我滚!”
那姑娘着急忙慌地赶紧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几个大臣们面面相觑,好在他的几个心腹出来帮他圆了场,这次见面算是不欢而散。
那帮老东西一走,他就靠在一边的软榻上,一言不发。
刚喝进去的酒都被他吐了个干净,后又叫人重新进来上酒,来人规规矩矩地上酒,他却一次又一次连人带酒地把他们踢到在地,如此反复多次,再不敢有人来给他上酒。
直到依依进来,他一听见声音,抓了旁边的椅子就扔了过去。依依轻松躲过,笑道:“殿下,我拿了两坛好酒过来,您再砸,这店可就开不下去了。”
这次他没再扔,自然也没再踢,他不耐烦地打开酒封,然后便开始直接往嘴里倒酒,喝着喝着他又开始吐,喝进去的是酒,吐出来的还是酒,直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肺都被吐了出来,甚至他都觉得自己的内脏在流血。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来回翻涌,他皱眉捂着肚子,连声音都是沙哑的,他问:“凭什么?!依依,你说,凭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见这样的沈澈。不知为何,比起他当年被追杀时,这样的他更为狼狈,甚至我觉得他有些些可怜。
后来的宫宴之上,她的目光灼灼,我想沈澈肯定也察觉到了。
正如李玥瑶所见,那时的沈澈并没有真的喝多,但他眼中的占有欲却并不是假的,他应该是真的很想见她,就这么失去她他一定不甘心。
那时的他已全然失了理智,他急不可耐地凑到她的唇边,一口咬上那柔软的嘴唇,如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皇位于他来说更像是某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可蒋熠云不同,那一刻他发自内心地想得到她,没有她就不行,没有她便会活不下去。沈澈这么跟我说。
那一次,他的欲望如熊熊烈火般越燃越旺,将她逼至角落后,他甚至动手扯了她的衣衫,她毫无防备,也丝毫没有拒绝之意,然而在最后一步之时,他还是停下了。
沈澈后来还说,他本就是不要脸之人,也不知当时是怎么停住的。
我思前想后,觉得答案应该只有一个,那便是他不希望她沾染到一星半点的灰尘。她是他的明珠,他岂能允许她的明珠蒙尘?
自那以后,也不知怎么了,那小丫头的位分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受皇帝的宠爱,而沈澈却愈加狂躁,我有预感,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疯。
如我所想,他确实有些疯了,沈决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狼子野心,可他向来谨慎,从不落什么把柄在沈决手中,可最后还是他大意,他太想把夺位的进程拉快了。
如你们所见,沈决最终搞到了他的“罪证”,虽然那些证据无法定他的罪,但身为帝王,他自然有能力再造些出来。
谢垣与先帝里应外合,一时间类似于墨家抗旨不遵、雁王勾结朝臣这样的罪名层出不穷,事情逐渐超出沈澈的控制,那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认罪任由先帝宰割;二是揭竿而起、一反到底。
骄纵如沈澈,他自然会去选择第二条,虽然他的准备略有不足,但时势如此,迎难而上是他的不二选择。
他说,这天下,他势在必得。
我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了,我想告诉他些什么,我想撕破了喉咙去呐喊,我想用我有血有肉的拳头去帮他……
可最后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
谁能想到沈决一夕之间人就没了呢?
谁又能想到昔日的宠妃扶摇直上,直接成了携幼帝上位的太后呢?
不仅如此,那小丫头成为太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了墨家和裕王,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于是,沈澈的筹谋全盘皆乱,满盘皆输。
他没想到蒋熠云会亲自为他选那第三条路,沈澈从未想过的那一条路。
乱了,什么都乱了,蒋熠云将沈澈的所有计划都搞得一团乱,那晚沈澈彻夜未眠,他就那么坐在那里,天暗又天明。
他还是有些机会去反的,只不过,他要拔剑相向的人变成了那个在雾蒙蒙早晨救他的小丫头而已。他从没想过,她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他夺位的阻碍。
“这权力果真诱人,怎么就连她也被卷进去了?”他问我。
我又何尝不惊讶,原来那个清澈明朗的小姑娘,竟在浸淫过宫闱后便消失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喜欢我,惦记着我,如今既然我那倒霉皇兄去了,她肯定更想我,要不我成全她如何?”沈澈道,他抬起手指在灯焰上来来回回,似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我想一巴掌将他拍醒,告诉他,你他妈也喜欢她啊!你是不知道你自己喜欢她嘛!
那天他彻夜呆在栖凤宫,那床幔里的景色一定十分旖旎,这对纠缠了三年亦或是六年的算不得恋人的恋人,也终于算是功德圆满。
沈澈出来时,他的眼睛根本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我一看他就猛然一惊,这不是从前的他!他眼底唯一的一点温柔,哪儿去了?
后来我才知,蒋熠云亲自了结了裕王和墨家,她心知自己对不住沈澈,便会去想方设法补偿他,于是沈瀛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这段关系的维系者。
沈澈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合理的理由留在她身边。合理你妹!我真想去教训教训他!
同时,他也算计了她,或者从那天开始,他连着她也开始算计。他算计让蒋熠云依赖他,离不开他,他暗中又开始一点点挪权。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这小丫头大权在握,却有时候天真得有些可爱,甚至是蠢。
沈澈却渐渐变了。
我眼看着他沉沦,眼看着他疯魔,但没办法,我一点也帮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