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凝眸,脸上的神色有些许暗淡:“想来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这孝宗皇帝是哪一朝哪一代帝王?”
阿平眉眼间晕开一丝笑意,你当然不知道了,这是我那个世界的皇帝,你知道还奇了怪了:“臣妹刚刚说了,是野史小传,我朝帙卷浩繁,而我们只是浮游一粒,想真正博览群书,乃是不可成之事。长姐不知,实属平常。还请长姐您回答臣妹的问题。”
谢昭凝视着阿平,有些疏淡的道:“锻造繁华盛世,岂是皇帝一人之功?”
“依臣妹愚见,”阿平说道:“若论才智奇谋,圣上行军之时,长姐长伴在侧,立下多少功劳,若论品仪德行,长姐素来宽厚待人,体恤百姓将士,又有用人识人之能,天下间再没有一人比长姐更适合辅佐帝王,迎来清平盛世。”
阿平抬起眼眸,凝视着谢昭微微带着疲倦的眸子:“可圣上为何不能如孝宗皇帝一样,与长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闻言,谢昭轻轻的、轻轻的笑了起来,唇齿间溢出一声嗤笑,她转了转眸子,没有回答阿平的问题:“平素里教你多读点书,如今看来也是有用的。”她脸上的笑极为薄凉讽刺,慢慢的便也顿住了,凝视着阿平一汪寒潭似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说道:“阿平,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记忆里的样子。”
她喝的是茶,泡的浓浓的碧螺春,却觉得自己醉了,眼前都出现重影了,呢喃似的,她说:“相当年,他只身杀虎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阿平看着,长姐分明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谢氏阿昭了。”阿平抬手握住谢昭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想当初,夫人装病给您气受,您是怎么做的?”
“您当时就狠狠的整了夫人一顿,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寻过您的岔子。”阿平说道:“可如今呢?圣上不拿长姐当人看,什么朱雅什么柔然都敢欺负到您的头上来,您呢?您是怎么做的?”
“您忍气吞声,让出了后位,稳固了朝堂,可结果呢?”阿平连珠炮似的问着,眉眼间全是怒其不争爱其不幸的感叹。
谢昭淡淡的听着,好像没有一丝波澜。
顿了半响,她遥遥晃晃的站起了身,吩咐道:“阿平。”
阿平抬眸看着她。
“去取我的剑来。”谢昭一字一句的说道,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望着阿平,眸子中突然有了光,有了亮。
谢昭一面舞剑,一面念着:“君不见剑气棱棱贯斗牛?胸中了了旧恩仇?锋芒未露已惊世,养晦京华几度秋。一匣深藏不露锋,知音落落世难逢。空山一夜惊风雨,跃跃沉吟欲化龙。”
一舞罢,谢昭的额头也起了一层薄汗。
如此豪气干云,才该是谢氏阿昭应有的样子,阿平微微笑了起来,一字一句的问道:“长姐可否想过,取而代之?”
恍惚间,谢昭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又问了一遍。
阿平道:“圣上仍旧喜欢长姐不假,可他也喜欢别人,他既舍不得长姐离开,又不愿意一心一意对您。”她顿了顿:“若是有一天,您、太子殿下与圣上有了利益冲突,站在对立面,您以为圣上该如何?您又该如何?”
谢昭蓦然想起那个逃亡的时刻,桓凌举起手中的长箭,指向她和桓越,身子倏然一冷,如坠冰窟,桓凌是个狠人,她从见他第一面就知道。
可却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要和他站在对立面。
第30章 魑魅魍魉青云怨(十六)
桓凌凝视着谢昭,自那次他们言语争执之后,两人已有多日不见,谢昭闭门不出了许久,今日竟然愿意见他,倒有几分出乎意料……
谢昭斟了一杯酒推到桓凌跟前,从前在漠北的时候,那里冬日冷寒,即使穿再厚的衣服也没办法御寒,只有喝一杯烧刀子一般的烈酒才会全身暖和起来,她忽然有些记不清楚,自己与桓凌,这般平心静气坐着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
桓凌仰头,饮下自漠北进贡而来的酒,望着谢昭的眼神却渐渐朦胧了,他不自觉握住谢昭的手:“阿昭,我知道,是我负了你,可我一旦登上这皇位,才发觉有万般的不得已,甚至还不如往日在漠北当个守城小兵那般自在。”桓凌一杯接一杯的饮下谢昭斟的酒:“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即使我后妃千万,我心中也只有你一个,谁也危及不到你的地位……你为何就,为何就不许呢?你看那陈国后宫、南萧后宫,哪一处不是六宫粉黛成千成百?阿昭,我若执意与别人不同,你可知要付出什么代价?”
谢昭深深的凝视着桓凌,抬手拿手绢儿替他擦掉嘴角下巴上沾的酒渍,然后抬眸问他:“桓凌,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答应过我什么?”桓凌有些疑惑的皱起了眉头,凝视着谢昭,而后问道:“你指的是哪一件事情?这些年来我答应你的事情还少吗?你难道就不能念着我的好处,别再与我闹了?”
“阿昭,你有如此心胸,又有如此美色,我桓凌这一生,有你便已足以,任她天下美女如云,可我,只要你一个人。”谢昭喃喃的,模仿着桓凌说这句话时候的笃定,那是她们成亲半载之后桓凌对她说的,她一直,铭记到今日。
“那时不过一句戏言!岂可当真?”桓凌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望着谢昭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知怎,心中蓦然一凉,思考间便又有了补救的法子:“阿昭,我是那样说的,如今也算是成全了你不是吗?虽然我宫中会有妃子,可我心底的妻只有你一个人!”
谢昭轻轻的嗤笑了一声,然后问道:“那阿颂公主呢?”
“她不过是我为了安抚柔然的权宜之计罢了!”
“那朱雅呢?”
“你该明白的,我宠幸她只是为了朱氏的旧部。”
谢昭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最后一丝纠结也消散了,她越发的看不清楚桓凌,口中说的,和做的,为何会是这般南辕北辙。她终究是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便问道:“桓凌,江山与我,若只能得一样,你选择谁?”桓凌的神色逐渐沉了下去,他道:“阿昭,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谢昭毫不畏惧的迎视他,没有半步的退让:“桓凌,只能得一样,你选择谁?”
“这江山难道不是你我并肩携手打下的吗?肃清污浊,迎来清平盛世难道不是你我一同的念想?阿昭,我们努力走到今日,难道就是为了一句只能得一样吗?”桓凌拔高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低不可闻,脸上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态:“那你当初,何必推着我一步一步走到这高位?”
她把他推到这高位……不过是因为他想要而已。
她起初只是想强大起来庇佑家族而已。
不经意间却有了争夺皇位的资本。
他也越发的贪心。
谢昭凝视着他,忽而淡淡一笑,她伸出虽然洁白,但因为拉弓射箭而起了茧子的粗糙手指细细的描绘着桓凌的眉眼和轮廓,像是要把他刻进心里一样,心境出奇的平淡:“我知道了,你走吧。”
顿了顿,她呢喃道:“往后都不要再来了。”
在北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痴人说梦,更遑论一代开国帝王。
他没有回答,便也是拒绝了。
他早已在江山和自己之间做出了抉择,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能也作出抉择?若他选择自己,她便与她归隐田园,从此两人逍遥快乐,若他选择江山,那她……便也选择江山。
他口口声声说着此生绝不负她,口口声声说着她是他唯一的皇后,可是,他又是怎么做的?
永远言不由衷。
桓凌放下手上的酒杯,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走起了神,在漠北,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酣畅淋漓的雨,雨水中腾起一丝丝雾气,他沉默半响,复又开口说话:“谢昭,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贪心了。”
谢昭嗤笑了一声,她贪心吗?
大抵是的。
可桓凌呢?他难道不贪心吗?
谢昭瞧着他英俊如昨日的脸,却觉察出几分面目可憎出来,这么多年来携手走过的情分,终究不敌年轻貌美的姬妾。他也不是不爱自己,只是爱的不多而已,只是将他的一颗心平分给别人罢了。
她只想要他独一份的宠爱,毕竟,遥远的从前,他许给她过只有她一人的念想,她也一直信着,从未想过,他早已经变了,从他在别人面前承诺:“照拂他的小女儿”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是她的桓凌了。
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悄然发生的,她并不知道。
好像,他自己也从未察觉,他与从前,并不那般相似。
是什么时候变得呢?
也许是他拉起饱满的弓箭,摆出豪气万千足以射下明月那般的姿态,将闪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桓越的时候;也许是他面对韩姚姿态明显的勾引的时候没有拒绝的意思,大多时候,你不是义正言辞的拒绝,就表示默许,只不过是没有机会而已,更何况,韩姚最后死了,她再也不会有机会爬上桓凌的床。
否则,又该是怎么样一番场景?
也许又是年轻貌美的朱雅对他伸出手的时候。
也许是他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时候。
说不心凉是假的,毕竟她付出了这么多,日日夜夜的操劳、筹谋、耗费的都是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