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哈娜叹口气,“过不去下就趁早断了好,好聚好散也比互相折磨好,这么拖着有什么意思呢?非拖到一个人死了就消停了?”
伊哈娜仿佛下定了决心,“我非要跟他和离了不成,这些年我受够了,原先刚成亲的时候,还没看出他是这样的烂人,不求上进我我忍他了,喝酒耍酒疯我忍他了,偷家里的钱我也忍了,可这回,他竟然要给兰儿裹脚。”
是了,难怪伊哈娜生气,满人是不裹脚的,茉雅奇想,这事的确不行,好好的姑娘给弄个半残废,还美其名曰是叫女子行止得体,屁,还不是为了束缚女子的自由和权利。
伊哈娜一想起这个就生气,“我不许他弄,他还叫骂个没完,嫌弃我的脚大,说什么万不能叫女儿也像我这个样子丢人现眼。”
伊哈娜淬道:“他才丢人现眼呢,真叫人恶心,反正我是铁了心了,女儿我带走,娘家我也不回去了,不然阿玛额娘还不得想尽办法把我劝回张家,我去外头租个小院,往后哪怕是卖菜浆洗衣服,哪怕是流落街头,我也能一个人把闺女养大。”
茉雅奇伸手握住伊哈娜的手,安慰道:“没事,过不下去就跟他分,还有我在呢,断不会叫你们娘俩流落街头的。”
伊哈娜破涕为笑,“说说而已,我不会混到流落街头的地步的,再怎么样也要比那个畜牲过的好。”擦擦泪,神色有些欣慰,“人人都说我不本分,总算还有你站在我这边。”
茉雅奇心里难受,当初干嘛要急着把伊哈娜嫁出去呢?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后悔也没用了。
中午留了伊哈娜吃饭,又送了许多东西和二百两银锭给她,她要是和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日子,没有银子傍身那是半步都走不下去。
吃过饭,伊哈娜带着孩子出了宫。
*
马车走在喧闹的大街上,伊哈娜琢磨着得尽快从娘家搬出去,还得搬远点,她有点着急,房子得快点找,要不到北大街那边看看?
“娘,娘。”兰儿拽她的衣袖子,“我想吃冰糖葫芦。”
兰儿原先是叫阿玛额娘的,可是张守不干,说什么嫁了汉人就得按汉人的规矩来,什么阿玛额娘叫得不伦不类的,他是一家之主,却要按满人的规矩来,搞得他跟倒插门似的。伊哈娜真是跟他吵烦了,不想再为这点小事吵,就让兰儿改叫爹娘了。
伊哈娜被兰儿一叫,脑子里回过神来,看向闺女,温和道:“想吃冰糖葫芦?”
兰儿点点头,可怜兮兮的样子。
看得伊哈娜心里一酸,她都没怎么给兰儿买过东西,有张守那个讨债鬼在,家里根本存不住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总是要妹子拿钱贴补她,她觉得不好意思,又暗恨自己无能,有傲气却没本事。
然而这个时代的女人想显出本事,想挣钱的机会实在不大,女人的出路在后宅,她们的一辈子都系在男人身上。
伊哈娜吸吸鼻子,让马夫停了车,抱着兰儿下了马车,强笑道:“走,娘给你买糖葫芦去。”
兰儿在伊哈娜的怀里欢呼一声。
走到冰糖葫芦的摊前,伊哈娜挑了一个最大的,红糖在山楂上晶莹的滚了一圈,兰儿看到这么大的冰糖葫芦,乐的拍手。
伊哈娜拿糖葫芦逗她,玩笑道:“你看这个圆山楂,跟你的小圆脸像不像?”
兰儿伸手去抓,“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伊哈娜被女儿可爱到了,脸上堆着笑意,唇边有浅浅的梨涡。
大街对面缓缓驶来一架双辕锦幔马车,小窗上的帘子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壁上镌刻着两个字:富察。
那是富察家的马车,遥远的回忆和思绪再度纷纷扬扬涌回脑海中,隔着喧嚣的大街,隔着接踵的行人,伊哈娜一时愣住了,富察两个字重重敲在心上,好多年没有想起过他了,他是她年少时的一场梦,可如今,她已经过成这样了,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他依旧高高在上,有权势,有地位,有世家名门的妻子,她却已经摔到泥泞里了,从前就配不上他,如今更不配了。
伊哈娜苦涩一笑,正欲转身,对面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只莹莹素手撩着帘子,伊哈娜往那看了一眼,那是个女子,瓜子脸,柳叶眉,肩膀窄削,看着很瘦。
她认得,那是傅恒的妻子,瓜尔佳盈绣。
傅恒坐在里侧,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黑色的衣袍,肩膀处绣着云纹。
伊哈娜有些喘不上气,他的妻子,那是他的妻子,只有那样的高门贵女才配得上他。
马车里的女子也看过来了,伊哈娜和她的视线对上,心下一惊,手里的冰糖葫芦没拿住,掉在地上,冰糖碎屑满地。
那女子看到伊哈娜,瞬间睁大了眼睛,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慌慌张张放下帘子。
对面的马车走远,伊哈娜有些恍惚,怀里的兰儿哭闹起来,“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伊哈娜忙哄她,“不哭,不哭,娘再给你买一个。”
*
是夜,东坛胡同伊尔根觉罗家。
图尔克和吉兰坐在正院里,愁眉不展。
“她真想好了,真要和离?”图尔克问。
吉兰抹泪,“是这么说的,怎么劝都不肯听。”
图尔克重重地叹口气,“好好的姑娘家嫁出去,给人家生完孩子,成了残花败柳,又回来娘家,这左邻右舍的该怎么说咱们家,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吉兰听了不作声,只是一味地哭。
图尔克叫她哭的心烦意乱,狠狠拍桌子,埋怨道:“你还有脸哭?当初要不是你非要把她嫁到张家去,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我早就看那个张守不是个好东西了,就你犟,偏要把大丫头嫁过去,这下好了,白瞎了我闺女。”
吉兰听了哭的更厉害了,断断续续道:“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那张守看着一表人才的,哪成想竟是个糟烂玩意儿,真是害苦我闺女了。”
吉兰也知道张守不是好东西,但是伊哈娜要是跟他和离了,一则名声上不好听,再想嫁就难了,她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叫她往后就一个人孤苦的过日子吧?
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她跟图尔克没了,那伊哈娜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二则,伊哈娜想带小兰儿走,这实在不大可能,那孩子姓张,是张家的后代,伊哈娜跟张守一和离,跟张家就没关系了,她带不走张家的孩子,便是到官府去打官司,也断没有把孩子让娘带走的理。
吉兰愁上心头,她私心是不想叫伊哈娜和离的,有个夫君总比没有好啊!可大丫头性子太倔,根本劝不动。
图尔克思量着开口,“要不,跟大丫头说说,别要那个闺女了,带着个拖油瓶名声该更臭了,不要那个闺女说不定还有人愿意娶她,自己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回来,咱们再给她寻个好的。”
“唉呦,”吉兰跺脚,“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大丫头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你叫她不要闺女就是在拿刀割她的命,到时候她连你这个阿玛也不要了。”
图尔克不说话了,两手搭在膝盖上,踌躇又焦灼。
吉兰凝眉,“张守恨咱们呢,二丫头进宫做了娘娘,你又升了官,他怪咱们没给他弄个官位。”叹口气,小心试问道:“要不咱给二丫头递个信吧,让她给张守请个小官做做,说不定咱们帮了他,往后他就对大丫头好点了。”
“可拉倒吧。”图尔克气得吹胡子瞪眼,“做梦吧他,害了我大丫头不够,还要害我二丫头,他张守算个什么东西,靠媳妇靠岳丈,没本事的玩意儿,现在还想靠起小姨子了?难不成咱们全家都成他的垫脚石了。”
图尔克恼火道:“二丫头在宫里头,看着风光,实则艰险,你别总给她找麻烦,要是皇上因为这事生气了,那咱们不是害了二丫头?”
吉兰嗫嚅道:“我没想那么多。”
图尔克瞪眼,“你也别老是把家里的烦心事说给她听,平白让她糟心,你进宫哪是去看她的,你简直是去给她添堵的!”
正院里还在争论不休,灯火一直燃到后半夜。
侧院的灯也还亮着,隔着窗纱透出点点微光。
伊哈娜已经把兰儿哄睡着了,看着闺女圆滚的小脸,伊哈娜挪挪被子,把闺女紧紧搂在怀里。
兰儿睡的很香,伊哈娜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傅恒,想起那一年她选秀的时候。
她记得她是穿一身粉衣裳的,排在秀女的队伍里,等着一道道宫门打开。
她和妹妹不在一拨里,周边也没有认识的人,她不敢乱动,怕坏规矩,边上有嬷嬷们看着呢!
低着头站在那,眼睛却停不住,偷偷往两边瞄过去。
眼神刚一转,角门开了,里头走出来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门口有马车静静候着。
她记得傅恒穿着石青色的袍子,上头绣了只白色的鹤,他在人群中好显眼,浓眉秀眼,英俊温和,一身清朗如风暖月明般干净纯粹。
只一眼,她记了好些年。
傅恒上了马车,她的眼神还收不回来,直到嬷嬷的喝斥在耳边响起,她才慌忙垂眸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