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看不懂爹爹了,甚至连高叔父与吴姨母也看不懂爹爹了。
她爹爹是如此不可理喻,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就这么活了大半辈子。
出嫁前,雨正好停了。
前来迎亲的庚星和满面通红,不敢细看她,小声说道,“妙……妙有……我来接你了。”
她看着他,两个人都红了脸。
花檐子到了,茶酒司催促新妇登车。
登车前,她想了想,牵着嫁衣回头看了一眼爹爹。
他就像背着怀孕的她,一步一步走下空山寺的石阶一样,背起了妙有。
看着她登上花檐子,从此与那庚家小郎举案齐眉地过上一辈子。
妙有,是她留给他最后的慈悲与温柔。
他回到屋里,收拾旧衣的时候,正好瞧见了搁在柜子里那两个压箱底的小玉人儿。
一男一女,紧密相缠着。
他好像回到了他和她成亲的当晚。
红烛高烧。
她拿着这两个小玉人儿,坐在帐子里,愣愣地睁着眼看着他,素来冷淡的脸上微微泛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无所适从地攥紧了小玉人儿,想要掩饰这通身的尴尬和不自在。
成亲后,妙有果然如她所言,每年都会寻几个日子来看他。
但大多时候,她都与庚星和待在一起,夫妻恩爱,志同道合,两人天南海北的到处跑,有时候在大梁,有时候又乘船出了海。
出海时,更是两三年都见不到一回,偶尔寄来这么一两封信,或是些海外稀奇古怪的新奇小玩意儿。
卫檀生无事的时候,好似回到了老样子,常常倚在榻上,翻阅经书。
前几年,他和妙有去了天竺,天竺佛法早已不存。
他望着妙有,她踮着脚看那波涛滚滚的长河,看那天际烧得熊熊的晚霞。
这世上啊,诸行无常,生生灭灭,没什么能永存,即便佛法也不例外。
这十多年来,他不曾梦到过她。
但有一日,他斜倚着软榻睡着了,经书就搁在膝前。
在帘外潇潇的秋雨中,他终于梦见了她
他梦见了她正坐在水晶帘下梳头,日头高高的,水样的光落在她脸侧,女人看起来有些困倦懒散,鬓角的白玉兰好似翩翩的蝴蝶。
她扬起脸,犹疑了一瞬,还是冲他笑了笑,“檀奴。”
一阵凉风吹入室内,帘幕相撞,晶莹的珠光中,他从梦中惊醒。
榻旁的如豆的灯焰在秋风中摇曳,烛花噼啪一声。
窗外黄叶纷纷堕地,落在霜阶前,夜已经深了。
他剪去了一截灯花,重新拾起滑落在地的佛经,低眉信手翻了一页,继续往下看去。
人生百年,眨眼间,梦寐中已过去了大半,众生在梦中随业而转。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
没多时,他又去了一趟郭溪,郭溪草丰沙阔,水鸟聚集,黑颈鹤其声哀哀,雁落哑哑,芦苇秋风,荒凉满目。
秋风一卷,芦花好似一夜白了头。
翠翠。
他望向芦苇深处,绀色的眼也倒映了这澄波粼粼的秋水。
眼睫垂下又扬起,坦然平和地想。
再等等,再等等,我便能再见到你了。
她觉得,爹爹愈来愈偏执得不可理喻了。
他如今闭门不见客,只一人待在家里潜心修佛。
她担心,却不好多说什么。
瞧见她蹙眉,庚星和帮她抚去眉间的褶皱,轻声安慰道,“改日便回去看看爹爹罢。”
他十岁到十八岁的人生,一直在寺中度过,而如今却又重归禅门,日日夜夜修习佛法。
他似乎相信,他能在死后成佛,能去往极乐,去往无上的佛国,能再见到娘亲。
爹爹死前十分平静。
他澡身,换衣。
换上了他在空山寺常穿着的玉色袈裟,戴着那串佛珠,细细地化了眉,束好发,结跏趺坐,膝上放着个小小的红木盒,在昏黄安静的佛堂中,安然闭目坐化了。
在星和的帮助下,她筹措了爹爹的后事。
每每想起他安然低垂着头,敛目趺坐的模样,她心里既觉得难受,又觉得可悲,觉得爹爹不可理喻到可悲可叹的地步。
昔年惊才绝艳的卫家三郎,何其聪敏,等不等得到娘亲,他怎么会不明白?
但他这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活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幻境中,守着一个希望直到死,临死前,希望破灭后,又怀揣着另一个愿望,期盼着自己能成佛。
佛有三不能,佛能空一切相,成万法智,而不能即灭定业。
佛能知群有性,穷亿劫事,而不能化导无缘。
佛能度无量有情,而不能尽众生界。
佛不会怜悯他。
他至死也成不了佛。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又要被骂,我先跑,但在跑之前,我再重复一遍,这番外不算分结局,它们是一串串下来的,我是亲妈。
第109章 番外:相见欢(一)
9:30
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半空,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室内, 总算驱散了些初春空气中的寒意。
躺在床上, 高高地举着手机, 惜翠想了半刻, 终究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app已经更新好了, 两个世界之间的时空流速都已经校准完毕,也就是说, 从现在起,两个世界的时间已经同步。
她还有去思索的机会。
将手机重新塞回枕头底下, 惜翠走到桌前,拆了片面膜准备化妆。
翠母口中的“遥遥”,全名叫唐遥, 这相亲是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介绍的,见面的事她推脱了两三回才定下来。
可能是心里想着卫檀生的缘故,上妆的时候, 惜翠有些心不在焉, 手一抖, 眼线顿时画歪了出去。
眼看画是画不下去了,惜翠沾了点卸妆水擦干净了,合上眼线笔的笔帽。随便化了个淡妆,应付了过去。
一夜没睡, 妆感也有点儿勉强,但看着镜子,好歹是气色比之前好多了点儿。
稍微收拾了一番, 差不多已经到了出门的时间。
手机一夜没充电,刚刚才充了一会儿,小半截电量在苟延残喘,惜翠揣了个充电宝,又塞了点其他小零零碎碎的,这才打算出门。
翠母闲不下来,大清早地正在擦桌子,瞧见她打算出门,少不得又要碎碎念,叮嘱一番,“待会儿见了人家,要好好表现啊,可别给我们家丢人……”
惜翠应了,出门叫了个车,报了个地名。
到了约定的餐厅,总算见到了那“遥遥”,在此之前,她和唐遥已经在微.信上聊过一两回,不过现在,惜翠也基本上将这号人给忘了七七八八。
唐遥比她大了两三岁,五官端正清秀,看上去儒雅干净。
“翠翠,我妈是你们那儿的人,”他笑道。
惜翠低眼嗯了一声。
唐遥他妈是她老家那边的,这相亲还是他舅舅给介绍的。他家家庭条件不错,家里开了个小公司,现在正在帮他爸打理生意。
等着上菜的间隙,惜翠看了眼窗外的车水马龙,如今再回到现实社会,反倒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就连脚踩在地上也不太像踩在实地。
她看着窗外的时候,男人也在看着她。
女人瓜子脸,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小,眼睫很长,黑褐色的眼珠看着很干净。她化了淡妆,就搽了些粉,擦了点口红,卷发披散在肩上,就是神情有些冷淡。
她现在没有心情去相亲,一顿饭下来,唐遥也大概明白了她是个什么想法。
吃完饭,他站起身,“我送你。”
惜翠拿着包,礼貌地拒绝了,“不用,我刚刚已经叫了车,就不麻烦你了。”
唐遥没勉强她,但还是坚持把她送上了车,替她关上了车门。
“到家给我发个信息,”他笑道,“不然你一个女孩子我没送你回去,到时候让我妈知道了少不得要骂。你到家了发个信息我也能放心点。”
他说话时语气拿捏得很好,笑起来又不让人觉得冒犯。
坐在车上,惜翠又拿出了包里的手机,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沙漏样的app。
一闭眼,好像又能看见玉色袈裟,戴着个佛珠的青年,笑意温润,绀青色的眼像一汪澄莹的湖水。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的时间,卫檀生与妙有或许已经习惯了如今的生活。她当初坚持要回家,打搅了卫檀生他原本的生活,欺骗了他的感情,本已经对不起他,如今也不该因为一念起,而贸然地回来。
惜翠有些惘然。
她说不上来她对卫檀生究竟是什么感情,也不知道她的决定对他而言公不公平。
她曾经喜欢过卫檀生。
但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为了回家。为了回家,她必须避免那些不必要的感情,免得到时候无法抽身。
但感情这回事,向来只能克制,却由不得人去控制。
生下妙有,也是如此。
没想到的是犹豫不决间,一愣神指腹刚好按上了app,下一秒,app的界面就弹了出来。
惜翠吓了一跳,忙稳住心神,低下眼再看,app的界面设计的也很简介,没什么花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