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来往的人日渐增多,平日里只需陪太皇太后说话打坐的娜木罕亦忙得不可开交。这日因她兄长、第三任达尔罕亲王班第前来问太皇太后安,娜木罕更要忙活着准备茶水点心,正端一壶刚煮好的奶茶走过慈宁宫小厨房的通廊时,忽听“嘎达”一声响,身后随即传来一阵浑厚的男声。
“这位格格,你的佛珠掉了。”
回头看时,一个身着天蓝色蒙古袍,梳着两条麻花大辫的魁梧男子手里正提溜着一串紫檀佛珠手串,尽管那手串戴在娜木罕纤细的手腕上很容易脱落,但在对面男子的手上却像很细小似的。
“嗯……谢谢——”娜木罕用蒙古语向他表达了谢意,尴尬地走开了。自从幼年被家人送到紫禁城,她极少有机会跟真正的男人相处。
“旭日干这孩子,你们真打算送他出家?”刚踏入慈宁宫正殿的门槛,娜木罕便听得太皇太后用沙哑的声音问坐在她身边的班第,“你们跟他商量了吗?”
“家丑不可外扬,还是送出去得好。”娜木罕屏住呼吸退到墙角,竖起耳朵努力想听清班第说的每一句话,“当初姑姑也忒荒唐了,执意要把他生下来,养他到现在已经是我们最大的仁慈了。”
“说到底,是我当初听说孟古青那孩子有了身孕,才执意把她送回科尔沁的……她原本就不适合在紫禁城呆着。”太皇太后的叹息声被娜木罕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此时此刻有相当的把握能肯定刚才遇到的那个男子就是旭日干,静妃的私生子。
“这事儿怎么能怪您呢,您一心为了姑姑着想,处处包容她,是她自己太跋扈了。”看着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沉默寡言的太后,班第更加不满那个使全族蒙羞的姑姑了。
“可是……除了让他出家,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一心向佛,经历了太多离合悲欢的太皇太后心变得愈发柔软。静妃在生下旭日干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她不希望这个孩子仅仅因为自己的出身就承受太多不幸。
“他这样来路不明的野孩子,有哪家的黄花大闺女愿意嫁给他?”班第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一脸不屑地说道,“让他去庙里,只当是为我博尔济锦氏全族祈福吧,也算是替姑姑赎罪了。”
“如果……如果娜木罕愿意呢?”深思熟虑一番后,躲在墙角的娜木罕终于鼓起勇气向前一步,用一双坚毅的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亲人,显然他们都吓坏了。
“妹妹……你——你疯了吗?”最先开口的人是班第,他站起身来目瞪口呆地指着娜木罕的鼻子。在他看来,康熙虽然还没有给娜木罕一个封号,但她迟早该是皇帝的妃子,是科尔沁部的又一个骄傲。
“娜木罕没有疯。”娜木罕依旧镇定自若。她先将手中的托盘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木案上放好,之后回到原位双膝跪地道,“自娜木罕进宫以来,娜木罕心里很清楚皇上不会临幸我——这样一个被自己夫君厌弃的女子,是不会介意一个身世不明的男子的。”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没能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妃嫔,是我的过失……”班第气得几乎全身发抖时,太皇太后却显得相当镇定,只是笑着抬抬手道,“你先起来罢,这事儿咱们慢慢商量。”
“谢太皇太后。”娜木罕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她竟会在此时此刻为了让一个叫旭日干的陌生男子免于出家挺身而出。站起身来的瞬间,她才觉得有点腿软后怕之感。
“太皇太后,当初送妹妹进宫,就是想让她当娘娘,延续科尔沁在后宫的荣耀啊,您怎么能——”看见太皇太后对娜木罕的提议并未强烈反对,班第心里真有些着急了,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冬日出了一头大汗。
“你以为现在还是太宗朝吗?咱们已经进了关了,你姑姑,还有眼前这位太后坐冷板凳的滋味,你忍心让你妹妹再尝一遍?”听太皇太后这样说,一直无动于衷,形同人偶的太后忽然觉得有了一丝人气——原来太皇太后是心疼她,懂得她的。
“可是——”班第听太皇太后说这样的话,一时百口莫辩,但他仍旧不死心,“她都已经进宫这么多年了——”
“还没有正式的封号,就不算是皇上的妃子——我收她为我的义孙女,以和硕格格的身份嫁给旭日干,行不行?”太皇太后一声厉斥,四下彻底鸦雀无声了。
第92章 不做凤尾
“皇祖母跟朕说, 预备让娜木罕以和硕格格之礼下嫁先帝静妃的儿子旭日干,你一并将婚礼用度预备了罢!”距离二公主与乌尔衮的婚礼还有一个月, 原本已经焦头烂额的佟懿儿听见康熙带来的这个消息, 虽然感觉是又一块石头压在身上, 却也由衷地替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娜木罕感到高兴。
“皇祖母怎么突然想起要指婚来了?原先不是一直想让娜木罕妹妹做皇妃的么?”现在好事成双, 想来太皇太后一时的平稳算是可以保住了。卸下心理包袱的佟懿儿站到康熙坐的雕花圈椅前, 牵起他的左手抚摸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道, “最近宫里传的沸沸扬扬, 说这旭日干很可能是先帝的遗腹子, 也不知娜木罕妹妹嫁给他可会受委屈了——”
“其实当年的事朕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旭日干眉眼之间着实没什么汗阿玛的影子。”太皇太后向康熙提出指婚的意见后, 他最初也十分诧异, 但当听到太皇太后说娜木罕是在班第要求旭日干出家时挺身而出, 当机立断决定成全他们,更打算将旭日干留在宫中当一等侍卫,避免与班第等人起冲突。
“当年这事儿在宫里头是禁忌,现在皇祖母这么一指婚,不等于坐实了先帝静妃出宫生子的传言了?怕只怕外头人难免非议啊……”佟懿儿没想到自己最初替太皇太后添福添寿的单纯愿望竟引出了这么一个插曲。发出这句疑问时, 她的眼睛闪闪烁烁, 不敢直视康熙的目光。
“若在十几二十年前遇着这样的事, 她老人家必定不会答应,直接让那旭日干出家都算网开一面了。”康熙示意佟懿儿坐到自己身边, 伸手替她理了理发髻上的珠花, 莞尔一笑, “也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 现在心肠也软了罢!”
“太皇太后一定对静母妃充满愧疚吧——可是旭日干的身世……总得有个说法啊!”佟懿儿身为后宫之首,不仅希望娜木罕能够得到幸福,也不希望看到谣言满天飞的景象。
“这个你放心,朕会在赐婚旨意中说旭日干是静妃当年被先帝休弃后与察哈尔部来归的俘虏所生,少年老成堪当大任,太皇太后特将达尔罕亲王之女赐婚于他,以示恩宠。”既然是太皇太后赐婚,康熙无论如何也要替旭日干圆上身世来历。幸好当年察哈尔部被灭后不少族人投奔科尔沁,加上清初入关前后尚未汉化,满蒙休妻再嫁等事倒也寻常。这样一说应该不会有人怀疑。
“既然皇上已经考虑周全,那懿儿也就可以放心预备了。”
静妃有私生子一事佟懿儿早年间还在读历史系时便在野史笔记上读到过,但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传闻”会不会是真的。现在这个她一度认为不存在的孩子竟然要和历史上康熙的“宣妃”喜结连理,这样神奇的发展实在令她始料未及——可惜的是旭日干的生父到现在为止依然是个谜,虽然康熙用一个谎言就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但“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佟懿儿的“职业病”,她依旧期待有朝一日可以解开旭日干的身世真相。
“懿儿给皇祖母请安!”转眼到了腊月十五,眼见离两对新人的婚期越来越近,宫中的大小事宜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日刚用过早膳,佟懿儿便穿了一身十分喜庆的金鹊登枝纹红袄往慈宁宫偏殿向太皇太后问安。即将出嫁的娜木罕一脸娇羞地给太皇太后读《警世通言》里的故事消遣,见佟懿儿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懿儿来啦,坐!”太皇太后盘腿坐在前沿炕上边听故事边闭目养神,听见佟懿儿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娜木罕早已笑着搬来一张杌子给她。
“皇祖母近日身子还硬朗罢?懿儿近些时忙着准备婚礼事宜,没能晨昏定省,实在惭愧。”佟懿儿见太皇太后身上披了一件深棕色嵌白狐毛的披风,揣想这大概是娜木罕的手艺了,“这件披风从前没见您穿过,怕是娜木罕妹妹给您做的?”
“正是呢——这丫头说要嫁人了不能时常侍奉在侧,非要要送一件礼物给我不可——”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地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口是心非道,“皇上都答应要把旭日干这孩子留在京城当侍卫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
“太皇太后多年来恩养娜木罕,如今就要出嫁了,一点小心意还无法表达娜木罕的感谢之情呢!”知道旭日干果真就是那天她在走廊上遇到的男人,娜木罕多年来尘封冰冻的心忽然有了温度,连佟懿儿都发现她似乎比从前更爱笑了。
“我呀,过去是想把你当汉人的童养媳一样,养大了嫁给皇上的,你还谢我?”太皇太后忽然缩了缩脖子呵呵笑了起来,那神情就像是一个做了恶作剧的孩子一般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