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儿知道,这是懿儿自个儿的家,懿儿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些日子见不着康熙,她本来也不怎么想念,终日看书看花做做胎教,日子也是快乐的。现在康熙来呆了几个时辰要走,她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了,但还是得狠下心来下“逐客令”,“您快些回去罢,也好些天没给太皇太后请安了,回去晚了她老人家若问起来可就不好了……”
听佟懿儿这样说,康熙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出去。大红门关上瞬间,佟懿儿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哭了,再有几个月她就能回去了——不得不说“分居”的日子是真难过。
第二更:困兽突围
塔娜崩逝,佟懿儿又回了娘家,一时间紫禁城的东西六宫冷清了不少。加上近些时康熙忙着南方战事,又常与南书房的儒臣们各处巡幸,常不在宫中,济兰这些年轻的妃嫔们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是牢骚满腹的。
“唉,你瞅瞅对边儿永和宫里的乌贵人,说有就有了,怎么你们俩……”借着三官保进京述职的便利,钮祜禄氏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进宫看女儿。在翊坤宫正殿,看着一应崭新齐全的家具,钮祜禄氏很为女儿们高兴,但美中不足还是有的,不免多说了几句。
“那乌贵人是贵妃娘娘的丫鬟,自然不一样了。”济兰的一身藕荷色丝朵兰蝴蝶纹衬衣还是拿先前塔娜赏给她的料子做的,如今物是人非,看着衣衫上的绣花,济兰不免一阵怅惘。
“前阵子跟你阿玛一道去给舒舒觉罗夫人请安,她老人家还说,娘娘生前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来得及好好提携你呢——”说到此处,钮祜禄氏的眼角不禁湿润了,也不知是可惜塔娜早逝,还是惋惜自己的女儿这么早就没了靠山。
“额涅放心,既然进了宫,济兰就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母亲的眼泪深深触动了济兰,她的目光坚定了,关外来的女孩子,没那么容易认怂。
济兰的妹妹如今只是个小小的答应,母亲与姐姐说话时,她只有在一旁默默听着的份儿。济兰的目光一时将她震慑住了,她将身子又往下缩了缩,只希望大家忽略她的存在。
怀孕后的日子不过是吃吃睡睡,因此总有白驹过隙之感。眨眼八月桂花香,院子里满是香甜的气息,西风带来阵阵凉意。坐在窗前习字的佟懿儿披着一件桃红色的缎面夹袄,桌上摆着明刻本《诗经》并内务府制的笔墨纸砚。佟懿儿边念着《诗经》边一笔一划地在烫金的薛涛笺上抄写,算是给腹中的孩子做“胎教”。
“今儿有个西洋国的国王,向皇上进贡了一头狮子,阿玛跟着你三舅他们在神武门也算是开了眼了!”下朝回府后,佟国维特意来看女儿,带了不少吃食补品让王嬷嬷收着,顺便跟她说了说康熙的“新闻”。
见佟国维来访,佟懿儿笑着搁下玉管笔,招呼他坐下,“想来皇上定然很兴奋罢?那可是神兽呢——”
“皇上是挺高兴,不过兴奋倒没有。”佟国维捋了捋胡须,接过王嬷嬷端上来的菊花茶轻啜一口,“都是高士奇那帮汉人说这是西洋人服膺我天朝的祥瑞之兆,要写诗文纪事——也就他们那帮人玩得起,你阿玛这半吊子,不凑热闹也罢!”
听佟国维这番颇有自知之明的玩笑话,佟懿儿一时忍俊不禁,“想来阿玛与皇上一样,对这狮子的来历估计更感兴趣吧?”
“听说这是一个西洋国王,叫……叫什么阿方索的敬献上来的——”佟国维见女儿对狮子的来历似乎颇为好奇,仰着头努力回忆搜罗起自己听闻的信息,“听高士奇说,皇上给他看了一眼西洋人写的进贡表文,那上头说现在他们的‘主’已经诞生一千六百七十四年了……”
佟懿儿知道现在按公元纪年该是一六七八年,这头狮子漂洋过海了四年才到这里,但与她这个跨越了三百多年时光的旅行者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狮子可还有精神?”在这个没有空运的年代,一头狮子被人折腾了四年,想来一定元气大伤,为了使康熙允许他们与中国开展贸易,这些洋人也是绞尽脑汁了。
“他被关在一个结实的铁丝笼里,我去看时它只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也没有吼叫。”佟国维毕竟是武夫,面对狮子这样的庞然大物依旧面不改色,“听南怀仁神父说,这种狮子在野外把大部分可以食用的动物都视作自己的捕猎目标,可威风了,算得上是兽中之王。”
“再威风凛凛的野兽做久了笼中困兽,也会失去王者风范的。”佟懿儿还是童佳意的时候,也曾去动物园看过狮子老虎,虽然现在因为身体原因见不到一六七八年的狮子,但通过佟国维的描述,她已经可以想象那只狮子的模样了。
“谁说不是呢——”佟国维笑着拿起桌上摊着的《诗经》,见佟懿儿正抄到《周颂武》一篇,歌颂周武王的功绩不亚于其父周文王,“那吴三桂在衡州建了所谓的‘大周’,又如何呢?听说那老贼如今已然病入膏肓了。”
“吴三桂这种贰臣,如何配得与历史上的周王朝相提并论?”看着自己写下的“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一句,佟懿儿满心都是康熙胜券在握、雄姿英发的模样,相信这一天已经不会太遥远了。
中秋过后,康熙终于再度得了空闲往佟府探望佟懿儿,眼前的佟懿儿穿一身宽松的碧青色缎面暗纹夹袄,半靠在搁置了软枕的凤纹交椅上,抹了桂花头油的长发垂在背后,散发着淡淡的甜味。
“朕给你带了本新书来,你看看合意不合意?”康熙随意地在佟懿儿身边的一张梨花木杌子上坐了,神神秘秘地从湖蓝色的衣袖内掏出一册连史纸线装书,封面与其他书倒没什么不同,佟懿儿双手接过,只见上头写着娟秀的一行书名“御制诗集”。
“皇上还真是不简单呢,这就出了一册诗集了——”佟懿儿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开看过,原来这书是词臣高士奇将康熙近年来的诗作结集编纂而成的,其中以康熙十七年五月间往京郊巡幸时留下的作品为最多。
“其实朕原本只是想让那些南书房的汉人知道,朕一直在努力学习,让他们放心地替朕出谋划策——”听见佟懿儿的夸奖,康熙倒一时害羞起来,红了脸低头挠了挠辫子,“谁知那高士奇暗地里竟有心将朕近年来的习作收拾出来了……”
“皇上的诗好与不好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得到了汉人的认可,您今后的路就更好走了。”佟懿儿翻到了她还是童佳意时第一次读到的《夜半》,里面那句“览书银蜡短,观象玉衡长”曾经让她颇为心动,如今这书刚印出来不久,还带着油墨的清香,使她一时心悦神怡。
“懿儿,你这话虽然不够圆滑,可是真真说到朕心坎上了!”康熙笑着握住佟懿儿的手,冲她挤眉弄眼道,“就知道你不会夸朕诗写得好……也只有你了!”
“您又不是文学家,您比文学家考虑的事可多多了。您偶尔赋诗,不过是抒发感情罢了,贵在真诚。”佟懿儿将书轻轻合上搁在身旁的几案上,冲康熙笑道,“懿儿这番恭维,可算是将功折罪了?”
“本就没有‘罪’,这叫锦上添花啊!”康熙只有在与佟懿儿相处的时候,才能露出自然随性的笑容,他伸手刮了刮佟懿儿的琼瑶鼻叹道,“你呀,真是朕的小冤家——”
不知为什么,佟懿儿恍惚想起过去读到过的康熙写给孝懿仁皇后的悼诗,里面似乎有一句是“旧诗咏尽难回首,新月升来枉照空”——原来她与他真的有过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曾经,他的诗句很写实。
“喏,这册诗就留在你这儿咯,一定要读给他听。”康熙瞟了瞟佟懿儿高高隆起的肚子,露出坏笑。
“怎么,你想让他出生张嘴的第一句,就念您的诗不成?”佟懿儿摇了摇头,刚夸他几句,他果然就得意忘形了。
“朕只是想让他知道,朕不在你们身边的日子,朕天天都念着你们。”这个善开玩笑的皇上动起情来也不是盖的,他轻轻枕在佟懿儿的小腹上,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尚未谋面的孩子说,“下个月朕就要陪着皇祖母去疗养了,顺便要去北边看看……这一去,可能得等孩子出生咱们才能见面了——”
原来他不是自恋,只是舍不得。佟懿儿不再说话了,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俯身吻了吻他的脸颊。
“朕想把大部分后宫女眷都带出去,这样到时候就没有人会怀疑孩子不是如吉的了——”原来康熙想得这么周全,这出戏原先是佟懿儿要演的,现在他不仅陪着她,还比她想得更深远,“等你平安生产,先让阿哥回宫。待你出了月子,就能一直跟咱们的孩子在一起了。”
“懿儿都听您的,您放心罢……”十几年过去,佟懿儿陪着眼前这个男人一路成长,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刻,她才渐渐发觉这个人的肩膀其实是可以依靠的。
“启禀皇上——”
正当二人难舍难分时,忽然听见佟国维在门外轻声呼唤,康熙心头一紧,赶忙起身推门出去。佟懿儿以为是太皇太后发现了什么,一时也紧张起来,感觉腹中的孩子也有些躁动,忙用手轻轻安抚,也暗示不要自己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