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工作单位百货大楼,文具柜台的姑娘向她分享了一个好消息:“天实在冷了,总务办公室那帮人,终于想起来要生炉子了。”
果然到了下午,每个柜台都发了一只铁炉子,每只炉子每天供应四块煤球。
这必须是财大气粗的国营重点单位百货大楼,才能有这样的好待遇。
今年普通市民的配额里,每个月只有五十块的煤球票。如果一天一夜的供应一只煤炉子,连带做饭夜里取暖,是要八块煤球的。三八得二十四,必须的五口之家,才能养的起一口炉子。
百货大楼的煤球炉子,供应给售货员白天取暖,真是特别好的待遇了。
有了煤炉子,上班时间更是舒服了很多,古董柜台的三个人围着炉子坐了。
张灵湖看书,口中念念有词,一只手翻书,另外腾出一只手来,在炉子上面晃着。
王姐手里拿着一个巨大如船底一般的鞋底子,用一根粗钢针引了硬白线纳鞋底子,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钢针钻进去一半,然后用一只铁钳子把钢针□□,针脚均匀,鞋底子做的紧实、实在、厚重。
付春花依旧是双眼盯着镜子看,她那双眼睛,看镜子的时候,形状就会比平时好看上很多,她也学着张灵湖,伸出一只手来,在炉子边上晃来晃去。
三个人膝盖上都还各自盖了半截儿小褥子,都是自家带来的,早上拿过来,等下午下班了,还依旧拿走,小褥子晚上也要用。
腿上盖了褥子,脚也跟着暖和起来。要没有这个褥子,坐着半天不动地方,那脚丫子真是要冻成冰块子了。等站起来缓一缓,就是又麻又疼。
身边有了煤炉子,就又添了许多可以玩的花样儿,在炉子上烤一块儿奶糖,那个甜劲儿软乎劲儿,吃到嘴里让人忍耐不住的吭哧起来,感动的想哭。
从家里带点儿煮熟的地瓜,在煤炉子上烧热了,烧黑了一点皮子,那效果,真是香气一阵又一阵,袭击心灵抓挠肺腑。地瓜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香气大吃起来味道也好,只不过廉价这个原因,大大降低了人们对它的喜爱。
古董柜台这边还特别的清净,安逸又温暖,到下午的时候,简直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有一天,上级领导洪主任,抱着一只搪瓷缸子走过来,视察了一遍摆设存货,很重的叹了一口气:“这都俩月没开张了吧?这年头,傻子越来越少了!”
傻子当然是越来越少,国内的“地富资”都被人民专治,治住了。国外是会零星回来一些,这都十年了,回来的越来越少。
其实零星也有一次生意,两个星期前张灵湖卖过那只乾隆瓶。洪主任的半斤奶糖显然已经吃完了,所以不记得这回事。
☆、005发个尿盆儿做福利
洪主任又走走看看,在货架上翻找了一圈儿,忽然拎出来只康熙青花缠枝大肚瓶来:“这些花里胡哨的,也没个盖子,腌咸菜都不好用,还得自己配个盖子。我拿这个,你们仨儿,每人也拿一个吧!”
说完了,不知道哪里摸出一只粮食布口袋来,把瓶子一装,就拎着走了。
三个下属,王姐、张灵湖、付春花都很淡定,这种事情,以前也有个三两回了。
王姐挑了一只黑瓷敞口和尚化缘钵,略带嫌弃的说:“都是几百年的东西,拿来吃饭心里总有点儿膈应,我拣这个,正好半夜给孩子接尿。你们也挑一个吧,今年真是有点过不下去,别家都有法子想,就咱们柜台,没啥能抓挠的。”
在百货大楼做售货员,算是肥差,点心渣滓,废料布头都是好处。就她们这个柜台,算是清水衙门。反正库存也是她们几个自己清点,每个月报损几件也不打眼。
张灵湖挑了一个明朝成化年间的葡萄公鸡图圆瓶。《历代瓷器考》上说这种瓶子“登峰造极、冠绝古今。”又说它“葡萄紫色是真的紫色葡萄的紫色,鸡冠红的颜色和真的公鸡没有差别。”
付春花也挑了一个民国年间的黑陶化缘钵。个头比王姐的那个还大一号,是厚重的实在物件儿,她小声对张灵湖说:“我拿这个,还剩一只差不多的,小张,你也去拿啊,晚上用。”
晚上尿尿不用下床了,拿个和尚化缘钵接尿!
张灵湖脸颊腾地就红了,摆手说:“那个,我就不用了,就要这个瓶子算了。”
“瓶子能有什么用?”付春花也是思路受到了限制,看见王姐挑尿盆儿,她也光想着尿尿的问题了。或者像洪主任一样拿个腌咸菜,别的就实在想不出来用途了。
三个人都还挺谨慎的,做贼一样贼眉鼠眼儿悄手悄脚的用帆布袋遮掩着拿回家了。其实真不如拿一只玉米窝窝头实惠,可是关键是她们三个也摸不着玉米窝窝头啊。
这些东西,卖给华侨两百三百,要是让自己人买,肯定三块钱都没人要,都不如三毛五毛,买只搪瓷缸,洋铁盆子好用。
又白得了一个瓶子,张灵湖反而有了些危机感,这边柜台要是一直没有生意,会不会把工作给丢了啊?说真的,还是有些舍不得。不过再想想,反正自己根正苗红,高中学历,还有一两个亲戚,要是再换个别的工作,大约也不会太差。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张灵湖从锅炉房里提了两暖瓶水,路过书画柜台,看见小李姑娘又在发威。
这次挑事的竟然是客人。有三个客人站在书画柜台前评点书画,其中一个年老的老先生说:“这个小同志,怎么能在柜台里面生煤火炉子,挨着字画这么近,多容易出事!”
小李姑娘大怒:“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管的比长江还宽,离得还有丈八远那,怎么就烧着了?”
老先生说:“我不是说你烧着了,这些画儿就不能挨着炉子,这个宣纸快两百年了,明晃晃的烤着,太干了要发脆坏掉的。这里就不能生煤炉子!”
这种老棺材也是脸大,还给我讲起理论来了。小李姑娘怒极反笑:“不生煤炉子想把人冻死呀?也不知道那里来的老不死。三天两头的来看,又不是那个台面上的人物,让我伺候你?”
找茬的客人年岁已经很大,穿着件旧款式二蓝布长棉袍子,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在那里扶着拐杖,喘粗气儿。
小李姑娘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有些嘚瑟的说着:“别说烧煤的炉子了,我就烧一张两张画儿玩又怎么了。”一边说着,一边真的顺手扯过一张画儿来,做出要点火的样子来。
挑刺的老先生疯了一样跺脚:“郑板桥,万古石。”
郑板桥画的竹子百节长青,郑板桥画的石头万古不败。
张灵湖猛地停下脚步,小李姑娘私下有没有破坏东西大家是不知道,可她今天真是要当着众人的面,烧了字画,恐怕这个铁饭碗也是保不住了。
要赶走小李姑娘其实很容易,张灵湖还真是有点舍不得浪费那副石头图那,于是一瞬间,各路神仙忽然附体,她放下暖水瓶,向着那个老先生冲了过去。
伸手扶着老先生的胳膊:“老先生,老先生,您怎么啦?心脏病犯了是不是?那个售货员打你了啊?啊,她骂了你。”她转身看向小李姑娘:“出事了,你把这个老先生骂出心脏病来了,快点去找武装部,要马上送去医院。”
那个老先生原本在那里呼呼喘气儿,满心里都是郑板桥的画儿,后来被张灵湖抓住又莫名其妙,最后恍然如梦一般:“对呀,对呀,我心脏病,我不行了!”他慢慢的弯腰,跪在地上,又伸手爬呀爬,最后在地上爬好了,屁股朝上翘起,脸朝下。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付春花忽然咋呼着喊了一句:“小李,你打死人啦?”
小李姑娘一步一步往后退,双手乱摆:“我没有,他又不买东西,过来白看还有理了啊?”
“出事了,出事了。”张灵湖附身半跪在地上,忍着笑狡猾的眨眼,那个老先生居然也很有童趣,狡猾的眨眼回复,一老一小还用手偷偷拉钩,达成了秘密协议。
张灵湖有了底气,大声喊着:“快去找医生啊,天呀,真的要出人命了。都是被小李同志吓得。”
王姐招手吩咐四川兄弟:“快,快去找人啊。”
四川兄弟是最老实听话的,听了吩咐,立刻飞奔去了总务办公室。
友谊百货的财大气粗,这个时候就看出来了,他们竟然从运输部调配了一辆红旗小卡车,把犯病的年老客人送去友谊医院。
张灵湖作为部门相关人员,一起跟车送去医院。那个老先生是真的有病,心脏不结实,容易气喘,另外两只膝盖都肿胀的厉害,诊断出来是膝关节炎。再有一个,他还有一种诊断不出来病根的症状,就是两只手总是微微发抖。
这个年纪的人,到医院检查,总是会有几样毛病的。医生都是特别认真负责的,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老先生随行的有两个中年人,大约是他朋友,连忙点头同意,并且在住院确认书上签了字。
这个年代,不管是多大的病,住院竟然是不要钱的,反而最重大的负担就是住院期间的伙食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