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华一向精明的双眸中此刻蕴满疼惜,叹息一声,知晓苏碧曦不想提起此事,此事再如何愤怒也是无用,便端起案上的杯盏,茶汤的香味扑面而来,“此物甚香甚醇,吾此前从未尝过,吾妹好巧的心思。”
此时茶叶只在蜀地少许人会食用,大多人都不曾见过,何况卓文华这个时常不在蜀地,四处奔波的商贾。
“长兄觉得,茶叶若是着人种植,贩于各地,可否?”苏碧曦语声如琴筝泠泠,徐徐道来。
“这……”卓文华皱起眉头,“此物甚佳,诸人未曾闻,只是不知种植是否有难?而且不为人所知,没有名声,恐未必有人喜好……”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群着布衣的孩童唱着歌谣恰好路过苏碧曦二人所在的食肆。司马相如的府邸并不在皇室贵戚的街道前,士族与庶民在这里杂居,时常有孩童在街上玩耍。
孩子们欢快地吟唱着“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一人唱一句,一个接一个,然后再重新唱一遍,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拨浪鼓,泥车,瓦狗等陶制的玩具,嬉闹着从食肆下经过,稚气淳朴的声音传遍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经久不息。
卓文华听见这首歌谣的时候,眼睛都睁大了,也顾不得之前跟苏碧曦讨论的事情,指着远去的孩童们,“妹妹,他们……他们怎么会传唱你写的……”
春风拂过街边的桃花树,响起哗哗的摇曳声。花瓣随着微风飘落,给这条街道染上了色彩。
苏碧曦的发丝被风轻轻扬起,她用手把发丝勾到耳后,微微笑道:“好叫长兄知晓,我不仅让阿青拿布写上给司马郎官的信,日日贴在司马郎官府邸门前,还让府中奴仆于长安闹市之中,教会孩童们传唱吟诵。”
司马相如随侍天子于长安近郊,这几日都不曾返回,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机。而司马相如的妾室身怀有孕,不敢随意露面,府中管事屡次前来请卓氏兄妹进府,苏碧曦两人都不应答。只每日赶着牛车,前来郎官府邸门前,派奴仆贴着苏碧曦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吟》,天黑宵禁前离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撒下去些许钱财后,这首《白头吟》连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轶事,在长安城几乎传遍。
天子近臣,又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加之又是风月轶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谈资。
卓文华这些日子出了一趟长安,不想苏碧曦竟然做出了这些事情。
“茶叶之事,吾亦早有打算”苏碧曦不紧不慢地道,眸底多了些许其他的意味,“倘若上至天子,下至公主,都对此物甚为爱之,推而广之,何愁无人喜好?”
第114章
卓文华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妹妹,半晌才迟疑道:“可是妹妹,我们蜀中卓氏乃是商籍,别说是当朝天子公主,哪怕是那个竖子做了一个郎官,阿翁都要逢迎阿谀,此番他去到长安,阿翁还赠了他数百金……”
苏碧曦清幽冷凝的眸子看向街道对面的郎官府邸,那上面用篆书写着司马府三字,下笔悬针垂露,蠖屈蛇伸,洒落萧条,点缀闲雅,是司马相如一贯的字体。以字及人,谁也想不到,能够写出这样一笔字的人,会是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小人。
如今这个世道,对待女子过于严苛,女子的地位在有些地方,甚至犹如猪狗,只不过不如猪狗一般能食而已,被拿来当成货物买卖却是常事。
饥荒年间,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恐还不如一只野狗来得值钱。
在卓氏一门,卓文君的父亲身为郎主,为了攀附官员,就把卓文君许配给了一个生来体弱的幼子,根本置亲生女儿的终身于不顾。对于他来说,一个嫡出的女儿,不过是用来换得更大的筹码罢了。没了嫡出的,还有庶出的好几个女儿,都是用来交易的好物件。只不过卓文华富有经商才能,又是他的嫡长子,其他庶子又都不成器,方才看重卓文华一分,当成继承人来培养。
唯利是图,乃是卓王孙为人之准则。
此番苏碧曦能够让卓文华护送来长安,便是卓王孙希望能够借司马相如身为天子近臣的权势,来为其谋夺更多的利益。在他眼里,司马相如纳了一门妾室,几乎不是什么大事。
举凡朝廷官员,哪个没有几门妾室使女的。
司马相如虽是名士,但是家中已然败落,宗族凋零,所能借势者为妻族卓氏而已。司马相如在官场为卓氏铺路,卓氏为其后盾,两厢得益。卓文君只是两者的纽带,只要她还是司马相如的嫡妻,其他又有何妨?
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已有几年的时光,膝下无一儿半女。司马相如到了如今才纳妾,已经是很对得起卓文君了。
卓文华正是知道卓王孙的这番想法,才力主要自己护送卓文君前来长安,而不是让卓王孙亲自前来。
卓文华自小疼惜自己唯一的胞妹,知道自己前来,还能为妹妹筹谋一二,和离而退。若是卓王孙前来,恐怕是完全不会顾念卓文君的。
自古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万一卓文君仍是执迷不悟,他还能尽量帮着打点司马相如府邸人事。
但是自从卓文君当着他的面写下了《白头吟》,表达了自己欲与司马相如和离的想法之后,卓文华自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暗自烦恼,如何才能助胞妹一力。
他们来到长安已经有两月,住在卓氏于长安的宅院里。卓文华四处奔走,除了忙碌卓氏的生意以外,就试图结识一些显贵能够借力,可惜至今尚无寸功。
世人,尤其是士族豪强,何等高高在上,在没有实际的利益之前岂会跟商人为伍?
食肆之中忽然有人喧闹地冲上了二楼。
“哎呀,新的文锦词出来啦!”
有人问道:“就是那个数月之前,粘贴于长安槐市文锦楼,每七日一起,事事精准的文锦词?”
“然也!此次文锦词言,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春日有所思,帝姬降于斯。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东海何汤汤兮,水落而神龟现。”
“就是这么一些?没有更多了吗?”
“无了无了,上次文锦词说了长安一自秦时石桥坍塌,此次言及帝姬神龟,不知是否为真?”
“汝知否?当日石桥坍塌,正值朔望之日,摧枯拉朽之势,心惊也。吾亲眼目睹,书文锦词之文锦居士,实乃得道高士耳。”
“诚然诚然。”
……
待喧嚣静下后,卓文华面上无丝毫好奇之态,反倒有些愁容,“这个文锦居士,在我们的文锦楼粘贴文锦词,我们又无任何办法找到其人。已经有诸多人前来探问,可惜每次文锦词皆是突然而来,刮刻不去,又无人能够揭走,现下言及帝姬……”
文锦楼乃是卓氏在长安的产业,自二月前,忽然在正门之前出现一张奇怪的布帛,上面写着些许文字,预言了长安某处泉眼将会忽然干涸,某处枯树即将逢春。
怪异的是,文锦词上只要所书之事,好事者去观之,竟然真得都会发生。
别的不说,那株枯木位于长安街道边上一所废弃的墙垣之中,行人日日都会瞧见,已经几十年都不曾有过生机。文锦词一出,众人都是不信。谁知一夜之间,这株枯木竟然长出了绿叶,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所见无不大惊。
此等奇事发生在长安,自然有诸多人会来探问。可是文锦楼自上而下,无一人知晓此事。不仅如此,有人曾经在文锦楼前守望,发现每日日出时分,一阵浓厚的烟雾升起,文锦词便出现在了文锦楼之前。
无论诸人用火烧,用水淋,用刀凿,书写文锦词之奇怪布帛仍就纹丝不动。
这样的奇事,百姓们早已认为是仙人方能为之,连当朝天子都知晓。
两月以来,每七日,长安诸人前去看新的文锦词,已经成了习惯。
只是此次文锦词说东海神龟以及帝姬降世,诸人心中,就有不同的思量了。
东海离长安甚远,是否有神龟,诸人尚且不知。
如今乃是建元六年,当朝天子御极已有六年,膝下只有卫美人所出一女,皇后陈氏无所出。如今卫美人已再有孕,近来就要临盆。当朝天子,朝野上下,无不期盼着一位皇子的降生,而文锦词竟然已经言道,此番降生的仍是一位帝姬。
美人卫氏虽然只是平阳公主府邸舞女出身,进宫一年也未曾受宠。但是此女颇有心机,进宫第二年,天子选择宫中年迈体弱等无用处的宫人释放出宫,卫氏得以面见天子,哭求还家。天子见怜,再次宠幸了卫氏,卫氏因而有孕。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诞下了一女,为卫长公主。
其弟弟卫青,也因卫氏,受封为为建章监,并加侍中。卫子夫的兄长卫长君也得到显贵,亦加为侍中。数日之内,赐给卫家的赏金累计竟达到千金之多。
卫氏一门,一时间炙手可热。
现下卫氏又有了身孕,天子待其更是恩宠隆重,日夜盼望卫氏能够诞下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