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不再以孝治天下了,诸位。”
刘彻走上高台,跪坐在坐蓐上,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里,散发着一股锐利到了极致的戾气,开口便让殿中所有人下意识地停下了所有的哭闹声,震惊无比地看着上首的君王,“自今日起,汉室便是以律法治天下。与其指望人的德行,不如指望汉室的律法,让他们惧,让他们怕。”
刘彻说完,便看向了不知何时候在一旁的廷尉张汤,张汤拱手一礼,取出刘彻交给他不久的圣旨,朗声道,“陛下诏命,孝悌不可期也,律法不可违也。汉室之律法,上至丞相诸侯王,下至平民贱民,皆不可违逆,违者必重罚。”
“陛下怎可改祖宗家法?”
汲黯惊得根本掩饰不住剧变的神色,膝行之前,磕头磕得砰砰作响,脸色涨红,“高祖为何要定下汉室以孝治天下,乃至于选官皆是选取仁孝之人?盖是因为仁孝乃是人之本性,乃是人最根本的德行。汉室历经七十年国祚,皆是因为历任天子皆以此安邦定国,守土卫疆,抚恤百姓,教导子民。而今陛下妄动国本,若招致不可违逆之祸患,陛下将何以去见汉室的列祖列宗!”
“主爵都尉此言是说,陛下若是改了此道,便是改了祖宗家法?”张汤冷笑一声,眸中的冰寒阵阵传来,“谁言人人生来便是孝子孝孙?卑臣主管刑律以来,只见过将饿死父母自保,谋夺父母财产,乃至于亲手杀害亲人之辈。这些人等,光是靠孝道教化,只怕要教化到天荒地老。”
“无孝道何以天下,何以有汉室?”
“孝道乃是为人之本,求陛下深思熟虑啊陛下!”
“陛下曾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儒术以仁孝为本,孝道乃是儒家立身之初”专研儒术,乃是儒学大家的公孙弘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刘彻变更祖宗家法,而不发一言,“陛下如此崇信儒家,何以要改了祖宗家法?”
御史大夫薛泽据理力争,辩驳道,“丞相此言差矣。汉室律法,乃是高祖时候,君臣共同制定,也是祖宗家法。陛下以律法治天下,如何就是不敬祖宗家法呢?”
薛泽可不是这些不知进退的腐儒。在他看来,无论以孝治天下,还是以律法治天下,但凡是陛下说的,皆是他要支持的。
他可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是谁的人,究竟要听谁的。
廷尉史王温舒直接嗤笑一声,一双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跳动,出口的话都带着血腥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偏殿诸人,“莫不是诸位自己做了不合律法之事,不尊祖宗家法,才对陛下诏命再三推阻?”
“汲黯进退失据,不尊天子,罢其官位”刘彻语声淡薄地启唇,而后看向还欲开口求情的公孙弘,面上浮起了一丝带着寒意的笑容,“自今日起,凡八百石以上官员任命,皆报到朕这里。丞相辛苦,太尉属吏长史、司直、功曹、议曹史,自此以后直接由朕总理。丞相若有过失,由御史大夫问状劾奏。偌大一个汉室,总不能都劳苦了丞相。都散了,若是执意要跪着,直接拖出去。”
公孙弘跟汲黯的脸色变得惨白,公孙弘几近跪都跪不住,要倒了下去。
刘彻此举,不仅是罢了汲黯的官职,更是分了公孙弘身为丞相的权力,将太尉之权直接分了出去不说,更是掣肘了丞相的任命之权,还扶持了御史大夫薛泽来制衡公孙弘。
刘彻这是,要分了丞相之权!
他是借着王太后此事,顺势分权,还是早有谋算,本就要趁着公孙弘立足不稳,筹谋此事?
陛下这是在警告他,陛下亲手扶上去的丞相,陛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了去。
最可怕的是,公孙弘发现,他根本无法跟天子抗衡,连说一个不字都无法。
即便是皇太后跪在了承明殿前,明摆着天子不孝,朝中仍然有一众官员并未来跪请天子。
刘彻站起来,修长的剑眉虽然舒展着,可是眸中透出的光却不怒自威,“将隆虑长公主带到温室殿来,伺候皇太后回长乐宫。告诉她,盖侯,周阳侯,平原君都还在了。”
王太后之母臧儿获封平原君,盖侯周阳侯都是王太后的亲弟弟。王太后的亲眷这么多,可不仅仅有一个田蚡而已。
如果她要为了田蚡,将王氏田氏一并推入鬼门关,刘彻难道会拒绝吗?
田蚡以巫蛊害君儿跟君儿腹中孩子,他没有将王氏田氏灭族,就已经是看在王氏田氏是他的母族,看在王太后跟外王母的份上了。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虎符都不在自己手里的少年天子了。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够胁迫他,即便是他的亲生母亲。
第319章
右通广内,左达承明。既集坟典,亦聚群英。
大雅宏达,作为未央宫正殿的承明殿前,春雨靡靡,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天上更是不时传来雷鸣阵阵,银色的闪电在天边划破了天际一般,蔓延在云层中。
明明是白天,在如此晦暗的雨中,只能依稀隔着雨幕瞧见人的面容。一把把硕大的雨伞撑在王太后,平阳长公主等人的身上,却仍然阻挡不住电光映射在他们脸上的亮光。
电闪雷鸣下,王太后的脸上惨白着,已然是凭着一口气在苦撑,怀里还抱着昏迷过去的隆率长公主刘婷。
她清楚明白地知晓,这是她救下田蚡的最后一个机会。
就算是王氏田氏鱼死网破,也根本动摇不了刘彻要除去田蚡的心。田蚡这次要用巫蛊咒死皇后跟皇后腹中的嫡长子,触及了刘彻的逆鳞。
可那是她的亲弟弟。
尽管田蚡跟她不是同一个父亲,可是互相扶持这么多年,经历了栗姬,临江王之前那么多的变故,才将刘彻扶上了帝位。
平阳长公主刘聘的眼泪都要流干了,赤红着眼睛跪在王太后身边,发丝凌乱,浑身湿透,低哑着嗓子,“阿母,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婷!她浑身都烧红了,像一块热炭一般烫手了!这是你十月怀胎,自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好不容易养大的小女儿,我的亲妹妹!你这是要拿着阿婷的命,拿着自己的命去赌!阿母,阿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王太后的脸上雨水斑驳一片,分不清泪水跟雨水。她听见刘聘的话,一动也未动,就好似一座雕塑一般,抱着怀里的刘婷。
没有人敢去强迫她。
那是汉室的皇太后,是汉室天子的生母,是先孝景帝的皇后。
从温室殿的方向远远地来了一大堆人,还有好几辆马车随行而来,所有人的眼睛都伸直了瞧着来的究竟是谁。
有资格在汉宫之内用马车的,也就是太后,陛下跟皇后了。
眼下皇后昏迷不醒,太后跪在这里,也就是只有陛下能够颁布诏命了。
目前的僵局,究竟要走到何方,全部要看陛下的心意。
平阳长公主紧紧盯着来的人,见到刘彻身边的黄明奇跟未央宫掌事的大宫女元香,急急问道,“陛下来了吗?有何旨意?”
元香向诸人行礼过后,欠身到王太后身边答话,“回长公主,陛下未曾驾临,只吩咐了奴婢将太后跟几位长公主送回。”
“陛下未曾说过什么话?”平阳长公主闻言心下便是一惊,刘彻这般传话,阿母哪里会走?
黄明奇拱手,“回禀长公主,陛下口谕。”
王太后睁开眼睛,目光浑浊地看着眼前来人。
“平原君,盖侯,周阳侯俱在,还请太后三思。”黄明奇将剩下的话说完,便退到了一旁。
这份差事以元香为主,面前的又都是女眷,他自是犯不着再说些什么。
这就是绝不肯饶过田蚡了!
王太后跪了大半日,又淋了这么久的雨,等来了刘彻的这句话,就如同万箭穿心一般,浑身的血肉都被碾碎,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在地上,嘴唇颤抖地开口,“他这是……他这是拿他们的命在警告我啊……在警告我啊……”
那难道不是刘彻的外王母跟舅父?
田蚡不是刘彻的亲舅父吗?
她是刘彻的亲生母亲,这里跪着的是他的亲姐姐,为何刘彻就不能看在他们这么多人的份上,饶过田蚡这一次?
蓦地从远处的宫墙跑来了几个连伞都丢了的人影,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田蚡的独子田恬。
王太后看清是田恬,才刚要发问,却赫然发现田恬竟然穿的素服,头上戴着重孝用的白色粗麻,抬起万斤重的手臂,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地问道,“阿恬……你这是……”
田恬重重地跪在王太后面前,嚎啕大哭,“姑母,阿翁他……阿翁他惊惧交加……去了啊……”
田蚡,已经去了?
“噗!”
王太后刷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将怀中的隆虑长公主衣襟染红了一片,面如死灰地倒了下去。
“阿母!”
“太后!”
周边所有人还在被田蚡去了这一消息惊得回不过神的时候,又猝不及防地见皇太后倒地不起。
平阳长公主心里说不上是送了一口气,还是再提着心,急声吩咐诸人,“快些将太后跟长公主扶到马车上,伺候着换衣,立即回长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