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落后太多年了,落后的代价在一些领域尤其突出。
吴家村没有人吃得起这些药,付得起这些治疗费用。
中央政府下达这个指令,代表着政府也不会出这个钱。
吴家村现在民心激动。
一旦察觉到封锁吴家村不是一时,而是一直封锁下去,势必会造成极大的混乱。
根据吴家村户籍上的记录,吴家村现下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就有一百多个。
一百多个,跟阿鹤一样,或者比阿鹤大一些的孩子。
五百条命。
仅仅提供食物跟饮水,极其简单的医疗。
这些得了艾滋病的人被关在这里面,能够活下来多久?
活着的人被关起来,是会活生生疯了的。
在没有路可走的情况下,吴家村的人究竟会如何?
苏其慕想都不敢想。
现在中央已经下达了指令,他作为华南省的省长,最简单的举动就是执行。
这是500条命。
活生生的。
他们走投无路了,才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这辈子还很长,未必没有机会等到治愈的希望。
可是他苏其慕能够做什么?
他能够私底下把人都放了,然后让他们继续去害人?
他能够给他们提供治疗?
他能给他们补偿?
一旦他开口,说要给吴家村提出补偿,并且提供治疗。
治疗艾滋病那么庞大的费用,华南省出?
他刚才已经亲耳听见华南省书记说,这群害了自己的蠢货,还给大家找麻烦。
他作为二把手,这样公开地跟书记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中央都已经下达了指示。
如果政府给吴家村提出赔偿,那么其他的村子,其他的镇,其他的省份?
政府赔偿,就代表着政府承认这是政府犯下的错误。
政府是不会犯错的。
他替政府承认了错误,政府就会来找他的错误。
他的女儿只有五岁,就在几步远的房间里面。
他的儿子还在读书。
他一旦出了什么事,苏家全家都要牵连进来。
他不能,也不敢做出什么。
于是他沉默地看着吴家村人认识到自己要被永远关起来以后,先是老人们,然后是女人们,男人们,孩子们,都冲向了警戒线。
机关枪突突地响着。
这些注定要死的人,就这样一个个地死在他的眼前。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洗也洗不掉。
苏其慕回到招待所,拼命地吐了起来,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多年以后的今天,他仍然觉得自己双手都是鲜血。
苏碧曦听着苏其慕的话,脸色都刷白一片,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心口密密地疼。
她咬住自己的唇,不肯大声哭出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其慕传来的声音又轻又低,“阿鹤,爸爸这双手,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爸爸经常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原则,都是没有用的。可是这么多年,爸爸每时每刻都在痛,痛得浑身都在流血……爸爸也活过来了。”
“阿鹤,爸爸都能够活下来,爸爸的阿鹤,也活下来。”
苏碧曦的泪根本无法止住,瞬间像决口的堤坝,好像要把浑身的血泪都哭干一般,“爸爸……我太痛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好痛……对不起……”
第245章
多年的生物钟使然,苏碧曦一般在早上七点醒过来。
但是她已经不用去上学,也不用去上班,便只躺在床上,自己闭目养神,或者再睡一个回笼觉。
家人自然知道她这个习惯,苏其慕跟苏彬檀今天一起坐车去上班,来苏碧曦房间看过她,苏其慕摸着苏碧曦的头,“阿鹤,爸爸去上班了,小端今天在家,让他陪着你。”
苏松端是苏彬檀的小儿子,假期还没有结束,家里其他人都去上班上学了,便让他陪着自己姑姑。
“小端学校放假晚,开学也晚,倒正好陪着阿鹤”苏彬檀揉了一把苏碧曦的脸,“阿鹤,晚上哥哥给你买烤鸭,我们好好吃一顿饭好不好?”
苏碧曦已经不吃东西十天了。
尽管一直在用药物跟输液,只是这终究不是办法。
苏碧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弱了下去。
如果阿鹤是想要别的东西,他们如何也会答应。
阿鹤这次想要的,是她自己的命。
苏彬檀的眼神暗淡了下来,苏碧曦缓缓摇了摇头,虚弱地强笑着,“哥,我消化不了烤鸭啊。”
即便她吃东西,烤鸭这种高热量的发物,她也是不能吃的。
瘫痪病人不好好忌口的下场,就是无数次洗胃跟灌肠。
“爸爸跟你哥哥走了,你要乖乖的。”苏其慕见苏彬檀说错了话,便发话要带着傻儿子先走。
苏彬檀走上前弯下腰,在苏碧曦眉心印下一个吻,“要乖乖的啊,哥哥的阿鹤宝贝。”
……
苏松端假期起得晚,苏其慕他们走了一会儿还没有起来,贺铸然的电话便来了。
他今天一大早有课,昨天晚上就去了学校附近的房子住。
贺铸然带着柔和笑意的声音从平板电脑里传来,“曦曦,醒了没有?”
苏碧曦也跟着笑,“嗯。”
“那个,曦曦”贺铸然少见地欲言又止,“我昨天晚上,没有给你读书。”
自从苏碧曦出事以来,她便要求贺铸然每天给她读书,或者讲故事。
贺铸然昨天在她睡觉前,的确没有给她读书。
苏碧曦:“所以?”
贺铸然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应该是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如丝弦低响的语声道,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 my soul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
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smiles,tears,of all my lif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我是多么爱你,我爱你,如同我的灵魂所能达到之极深,极广,极高……我爱你,以我终生的每一次呼吸,微笑跟泪水。即便我的生命已经消逝,吾爱依旧,矢志不渝。)”
苏碧曦的心里涌上一股热流,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鼻尖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落下,“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这么会说话。”
贺铸然不妨她会这么说,急急解释,“曦曦,我不是……你不是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十四行诗,我就去背了一些……”
苏碧曦噗嗤一声笑了,“我逗你了,阿铸同学,都有女朋友这么久了,情商还是这么低,以后可怎么办了。”
“我有你啊,我脑子不够用,情商不够,有你就够了。”贺铸然立时顺着苏碧曦的话说下去。
苏碧曦沉默了一瞬,才轻声道,“阿铸……”
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苏碧曦为何想要安乐死。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由自己选择的。
生不由己,在很多地方,死亡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全身瘫痪,高位截瘫的人的确可以做很多事,照样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比如霍金。
没有人能够否定霍金一生的成就。
世上能有几个霍金?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凡人。
可若是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那又何以为人呢?
人权宣言已经诞生超过一百多年,人生来而有的自由,言论,财产,婚姻,人身等等权利,究竟有几个能够真正实现?
假如苏碧曦没有这样的家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恐怕她的家人会是第一个放弃她的人。
穷得连明天的饭都吃不起了,哪里能生得起病?
一个一辈子都要瘫在床上的瘫子,不赶紧去死,还要拖累家人,真是不知好歹。
如何弄死一个瘫子?
只要不再给他们积极治疗,每隔两小时就按摩翻身,仍然喂饭喂水,其他一应药物都不再有,出不了几天,瘫痪病人就会病情恶化。
病情恶化,家人们会说,我们也不想啊,但是我们没钱啊,治不了啊,你给钱,我们就去治。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毫不相干的人好。
亲人都放弃了病人,何况其他人。
于是瘫痪病人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正常死亡了。
在葬礼的时候,指不定来参加的人会说,能够早日脱离苦海,还是很幸福的。
的确,被自己的亲人害死,的确是一种另类的幸福。
贺铸然声音艰涩,“曦曦,现在的科学一日千里,也许过不了几年,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他语气越发低沉,“你现在一心想着去……如果以后有这么一天,你也没有机会了……”
苏碧曦叹息,“阿铸,我虽然是一个文科生,不代表我对医学一无所知。这个可能,在可见的日子里,绝不会发生。”
所有人都期望能够有奇迹发生。
然而,所有奇迹的发生,都是存在一系列的铺垫。
牛顿真的就是被苹果砸了,于是发现了重力乃至于万有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