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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碧曦终于被安抚下来,所有人被闹得人仰马翻,连苏昌都说晚上过来看孙女。
苏碧曦的外公外婆刚走不过一周,也说过几天又过来。
几个都过了八十岁的老人,本该是享清福的好时候,却为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辈,四处奔波。
苏其慕几个都心有愧疚,却并不敢多劝。
阿鹤现在一心求死。
如果有万一,他们跟苏碧曦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傍晚的时候,朝霞千里,远处的云朵跟火烧似的,光辉璀璨。
苏其慕推着苏碧曦去公园散步,先说了说不相干的新闻趣事,后清缓地开口,“阿鹤,爸爸曾经想过,有一天,爸爸走不动了,你推着爸爸,也这样在公园散步。”
苏其慕比自己的女儿大了近四十岁。
在古代,这几乎是可以四世同堂的年纪。
他无数次设想过,他要怎么面对女儿带回来的臭小子,怎么考验他,怎么收拾拐走女儿的男人。
然后,在全天下的见证下,他牵着女儿的手,亲手把女儿交给一个深爱她的人,见证女儿的幸福,期待自己的外孙外孙女。
他本以为自己的女儿,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
苏碧曦扭头看河旁边柳树,垂着的枝条已经抽出了新芽,盈着勃勃生机,低声嗯了一声。
“爸爸,你还有妈妈,还有哥哥,还有两个小侄子。”苏碧曦说。
她已经找不到任何词来说服自己的父亲。
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
苏碧曦的顾虑,苏碧曦的痛苦,苏碧曦这么做的缘由,苏其慕都明白。
在这些面前,言语何其苍白无力。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必须做出最后的努力。
很多事情,再是徒劳无功,也有人前仆后继,无怨无悔。
苏其慕并不接苏碧曦的话,反倒问她,“阿鹤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阿鹤吗?”
孩子的名字来自于长辈,但是他们自己未必知道自己名字的意义,对自己的名字总是好奇的。
苏碧曦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人告诉过她,道,“为什么?”
苏其慕推着轮椅的手指缩紧,青筋根根凸出。
“因为爸爸第一次发现你胎动的那一天晚上,做了一个胎梦”他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爸爸梦见一只白色的小鹤在河边嬉戏。她还飞得不好,又跑又跳的,后来摔了一跤。爸爸走过去,发现她还委屈地哭了,连忙抱起她,扶她起来。小鹤一点也不怕生,用头在我身上拱,把我浑身都弄得湿透了。后来她玩高兴了,冲着我叫了几声,便向着天边……飞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好几章一个评论都没有,把自己写哭了的小鱼泪流满面┭┮﹏┭┮小透明的悲哀啊,近70万字还是这个成绩,抱着自己哭成了200斤的大狗子┭┮﹏┭┮
第240章
“我醒过来以后,跟你妈妈商量,无论是男是女,以后孩子的小名,就叫阿鹤。”苏其慕说。
他当时只以为这是一个胎梦,上天预示着,将要给他们一个跟白鹤一般玉雪可爱的女儿。
不曾想,这个梦境,清楚明白地昭示了阿鹤的一生。
苏碧曦轻轻笑了笑,“竟然是爸爸做了胎梦。”
大多时候,做胎梦的都是母亲。
她更没有想到,苏其慕竟然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阿鹤,爸爸知道,是你请动了霍金博士,让他来说服爸爸。”
苏其慕将苏碧曦带到垂柳边上,看着生意盎然的盈盈翠绿,目光没有焦距,“说服爸爸,同意你……去安乐死。”
霍金博士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证明了广义相对论的奇性定理和黑洞面积定理,提出了黑洞蒸发理论和无边界的霍金宇宙模型,获得CH(英国荣誉勋爵)、CBE(大英帝国司令勋章)、FRS(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等数不清的荣誉。
他访问华国,本应在学术领域活动,却通过私下的人脉,拜访了毫不相干的苏其慕,给苏碧曦做说客。
苏其慕在看见霍金博士的第一眼,就明白他为什么会来拜访自己。
他有足够的分量,也有资格来做这个说客。
这位享誉国际的物理学家,年仅21岁的时候,就患上了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全身瘫痪,不能说话,仅仅有三根手指头可以动弹。
而今,霍金博士已经76岁。
他整整瘫痪了55年了。
这位在23岁就取得了剑桥大学博士学位的物理学家,在21岁时就开始收到病危通知书。
从此之后,他就在病危通知书中,渡过了自己的一辈子。
这位世界知名的天才,见到苏其慕的时候,通过他的语音合成器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苏先生,我曾经自杀过不下三次。”
苏其慕震惊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虽然我行动不便,说话需要机器的帮助,但是我的思想是自由的。
但是他顽强地活了55年的日子里,竟然这么多时候,都在想着结束自己的生命。
霍金博士显然察觉到了苏其慕的愕然,语气自然地接着说:“我的第一次自杀,是尝试闭气。你知道的,这种自杀方式最容易失败。呼吸是人的本能。但是无论是服毒,割腕,跳楼,还是其他的方式,我都无法尝试。”
苏其慕呆了片刻,“博士,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甚至,还去尝试过?”
霍金博士是整个时代的天才。
身残志坚,更是被世界所尊敬。
他所取得的成就,可以名列牛顿,爱因斯坦之后。
如此的一个伟人,竟然也想着死亡。
霍金通过声音合成器的声音充满了机械的僵硬,“苏先生,鹰在死亡之前,会离开自己的领地,从悬崖之下一跃而下。为何动物都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而人却不能呢?”
苏其慕不解,“你取得了历史会铭记的成就。”
“历史不会知道我所遭受的苦难”霍金道,“世界希望看见身残志坚,希望看见乐观向上,希望看见安静平和,积极生活的我。他们不想了解,也不用了解,我说话也要通过机器。上帝知道,我每次听见这个诡异的声音,就想砸烂这个破东西。”
他的面部神经几乎已经没有作用,只能维持一个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是充满了讥讽,“苏先生,你知道曾经有一个女记者问我,一个全身瘫痪,连话都不能说的病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苏其慕皱眉,“这个问题太不礼貌了。”
岂止是不礼貌,简直就是冒犯。
任何一个稍微有教养,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不能仗着言论自由,就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尊严。
公众人物也是人,也有人的自尊跟权利。
他们没有义务,更没有责任,在普通人扇了他们左脸一巴掌以后,再把右脸伸过去。
霍金冰冷的声音道,“我的手指还能活动,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我有终身追求的理想,有我爱和爱我的亲人和朋友。对了,我还有一颗感恩的心……但我真正想说的是,给我滚出去,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作为全身瘫痪的病人,所承受的又岂止是自身肉体带来的痛苦,更有外界同情的,怜悯的,鄙夷的,蔑视的目光。
人言可畏。
人可以仅仅用语言,甚至用目光,就害死另一个人。
而做了这一切的人在知道有人因此而死之后,轻描淡写地一句“这个人心理也太脆弱了,这样就死了”,就把一条命放到了脑后,转瞬既忘。
又不是他们自己的命,那么在意做什么。
他们挑衅公众人物,希望公众人物能够当众失态,给他们制造话题制造新闻,并堂而皇之地认为,这是公众人物的义务,他们没有发怒的权利。
苏其慕听见霍金这么说,不仅不觉得不对,反倒有拍手称快的冲动,赞同地点头,“的确是很蠢。”
这个女记者问出了这句话,以后没有人会再请她到这样的场合。
让主办人跟嘉宾都不愉快的人,他们会让她也不愉快。
“这样的事情,这五十年来,从未停止过。”
霍金说道,“就好比这五十年来的病危通知书,从来没有中止过。”
他无法描述第一次收到病危通知书,被断定活不过两年时候的心情。
当时他只有21岁。
他活过23岁的时候,只觉得是庆幸。
可是当每年都收到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他的胆战心惊从未停止,身边的亲人朋友却不再感受到他的害怕和恐惧。
他日复一日地过着不能说话,不能自主排泄,不能走路,不能伸手,连大小便都要依靠别人的生活。
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习惯了。
他从来都没有习惯。
他曾经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一样转动自己的胳膊,有能够变化几千种姿势的双手,能够跑几千米,能够在游泳池里游一个小时不停,能够做出各种面包牛排……
到了现在,他要吃什么,需要先经过他人,他人有权决定他能不能吃,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