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碧曦笑了笑,眼底一片冰冷,“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三岁小孩子开蒙就知道了。大嫂一个坐四望五的人了,难道都不懂吗?”
宋宜哪里不明白,苏碧曦这番话又岂止是对着余蓝一个人说的,她强迫自己硬起心肠,“阿鹤,你爸爸刚刚说了,你今天一定要灌肠,听见没有!”
“我不同意!”
苏碧曦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我愿意这些天一直输液,用慢性疗法治疗便秘。我不接受灌肠,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权利,你们听见了没有!”
“输液要是有用,我们用得着逼你灌肠吗?”苏彬檀打断苏碧曦的话,脸上是根本不容拒绝的强硬,“我们做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为了你好,你长这么大,难道不会想吗?我们是不能接受灌肠,因为我们不需要面对这个。但是你需要,你必须马上灌肠。这就是事实,我回答你了,够了吗?”
苏碧曦因为激动,整张浮肿的脸都红了起来,“我说过了我不愿意!你没听见吗?我宁可就烂在这里,也不愿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跟底线。
她作为一个人,不是古代封建时候的丫鬟奴婢,不是原始社会的奴隶,不是牛马畜生,凭什么不能保留自己的尊严,不能做自己的主?
他们连提起肛门,阴道都觉得粗俗,都觉得恶心,为什么她每天都要忍受别人碰触自己的最私密的地方?
为什么她连洗澡都要别人把她脱光了,碰触她每一寸皮肤?
她宁可一辈子都不洗澡!
但是她不能。
她妥协了。
她忍受自己手脚不能动,忍受喝口水都要别人喂,忍受吃饭要顾着别人的心意吃,忍受喝汤不能有任何油不能有任何辣不能有任何刺激,忍受看电视换台都要叫人。
可谁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有一次想喝水,齐姨刚好要上洗手间,她总不能堵住齐姨,不让她去。
等齐姨上完了洗手间,宋宜又来找齐姨说话,把齐姨叫了出去。
她忽然就不想喝水了。
她偶尔吃饭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清香的银耳莲子汤,想说喝一碗,却被家人投以不懂事的目光。
她机体免疫系统底下,不能有效分解糖分,为了避免得糖尿病,几乎不能吃糖。
齐姨给她洗澡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谈起,“你的身材真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又瘦,不像我女儿……”
她这辈子都不想赤身裸体地跟任何人谈论自己的胸,自己的腰,自己的屁股!
她看电视的时候,经常很久都找不到一个自己愿意看的东西,换台能换十几分钟。
她妈妈替她换的时候,被她叫得烦了,就会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留了好多年,是她一直悉心保养的。
可是等她出事以后,整个身体都夸了,头发也变得枯黄干燥,成把成把地掉。
所有人都劝她把头发剪了。
她不愿意。
她说:“护工的钱是我出的。如果她不愿意给我洗头发,我就找一个愿意的。”
她瘫痪以后,仍然从网上购置了四季衣服,多以裙子为主,还有很多做工精致,穿着繁复的汉服。
她从小都爱穿汉服。
齐姨节约惯了,劝她,“这些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是不实用。你现在这样,不好穿裙子,腿容易受凉,更别说并不舒适的古装了。”
她笑了笑,“我喜欢。”
她那么多花了数不清心思定做的汉服,舞蹈服,宋宜一次答应了同事借走一些,苏碧曦听都没听就拒绝了,“我不借。”
宋宜已经答应了别人,原想只跟女儿说一声就好了,不想苏碧曦态度这么糟糕,脸就拉下来了,“你现在又穿不了,借给人家几天怎么呢?妈妈已经答应别人了,都是朋友。你这么不懂事,让妈妈怎么做人?”
“舞蹈服还是汉服,都是用丝绸面料做的,我自己设计的图样绣花,盯着做出来的,轻易就会弄坏。弄坏了以后,他们会赔吗?到时候你是不是说,我再也穿不了了,所以根本没必要赔,不过是一件衣服?”苏碧曦讥讽。
“就是几件衣服而已,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吗?”宋宜真是被齐到了,“你出事以后,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
之前宋宜是这么说,到了现在,宋宜仍然气急败坏地开口训斥,“你就想着你自己?你怎么不为我们想一想?我们是担心你,才想替你灌肠。要是能够拖,我们会逼你吗?”
苏碧曦:“我说过了我不愿意……”
“容不得你不愿意,马上就开始。”苏彬檀耗尽了所有的耐心,看着苏碧曦浑身浮肿的样子,根本就是在扎他的心。
他说完这句话,齐姨就输液架,一整套灌肠筒,肛管,血管钳,润滑剂,棉签走了进来。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根本没想过苏碧曦自己的意愿。
他们是为了她好。
他们让苏碧曦已经熟悉的齐姨来给她灌肠,已经是对她的退步。
让一个陌生人来给苏碧曦灌肠,的确是太过残忍。
所以她要听话,要懂事。
苏彬檀不看苏碧曦惊恐的神色,双拳紧握,“阿鹤,我们在门外等着。你要听话。”
宋宜跟余蓝跟在苏彬檀后面,像是后面有恶鬼在追赶一般,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齐姨根本不敢跟苏碧曦的视线有任何交汇,把苏碧曦放到了伸缩床上,臀下垫了便盆,臀部对着中空的地方,把管子轻轻插入了苏碧曦排泄处。
苏碧曦明明已经对身体没有任何知觉,却在齐姨把肛管插进去的那一刻,用足以掀开屋顶的音量放声尖叫着,“滚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还是个人,我还是个人……”
房门只是虚掩着,苏其慕,宋宜,苏彬檀都站在外面,脸色惨白,却根本不敢进去。
他们在顾及着苏碧曦最后的尊严。
一旁根本站不住的贺铸然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自己从脖子到后背都没有了知觉,浑身上下的力气去得干干净净,虚弱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低语着重复苏碧曦的话,“我还是个人……”
我们热爱这个世界时,才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曦曦,还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第231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又到了一年上元灯节,元夕之日。
多少个轮回,这一天都是苏碧曦的生日。
她一大早就被贺铸然挖了起来,跟齐姨一起,给她挑衣服化妆梳头发。
苏碧曦还未完全醒过来,眼睛半阖着,“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啊?”
贺铸然正在喂她吃米粉,一边拿着纸巾给她擦嘴,“吃了早餐,我带你去看演出。”
“演出,什么演出?”苏碧曦不解。
自从出事以后,她已经一年多没有进过剧院了。
贺铸然把喂完的米粉放下,喂苏碧曦喝了一口热茶,郑重地说:“《孔子》。”
《孔子》首演以后,在全国巡演过一回,又回到了京城。
苏碧曦心中怅然若失,又有些理所应当地想到。
这个歌舞剧集齐了华国现如今最优秀的舞者,编舞,编曲,服装设计等等一大批行业最顶尖的人。
她虽然因为资历不过,不能做首席的位子,却也是次席的得力竞争者。
她曾经为了准备这个,还翻阅了诸多孔子的资料,务必让自己多一些了解。
自她瘫痪以后,时移世易,物换星移,她已经离她的过去,遥远得不可计数。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一个梦一般。
大梦醒来,她不过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废人。
贺铸然从洗手间拿了温热的毛巾出来,就看见苏碧曦望着窗外,怔愣出神。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暖阳照在她白皙的脸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她就坐在离自己几步的地方,却好像漂浮到了星辰之上,如沧海之一粟,如星辰之砂砾。
缥缈无踪,无处可寻。
仿佛下一刻就要飘然远去。
贺铸然心头剧震,疾步走过去,扳过她的脸,急切地呼唤着,“曦曦,曦曦……”
“怎么呢,阿铸?”清丽孱弱的声音幽幽响起,苏碧曦展颜一笑,“你这副样子,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
贺铸然忽地紧紧把苏碧曦抱进怀里,似是在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
苏碧曦也不说话,任由他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贺铸然才松开她,“今天要穿礼服,你想穿什么样的?”
“那阿铸也要穿西装哦?”苏碧曦弯了眼睛,笑嘻嘻地问。
贺铸然嗯了一声,推着苏碧曦进了衣帽间。
苏碧曦指使着贺铸然推着她衣帽间走了足足十几分钟,才问他,“阿铸,你有什么颜色的西装?”
贺铸然没想到苏碧曦看了这么久,反倒是问他这个问题,“你选好衣服了,怎么问我?”
苏碧曦一脸的理所应当,“我要是选好了,跟你的西装不搭配,那怎么办?我当然要提前问你啊。”
贺铸然:“……”你这句话要是在二十分钟之前说,会比较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