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出身平阳长公主府邸,得她恩惠不少,躬身向平阳行礼,“见过主人。”
平阳心中不定,对着卫青笑了笑,便走进外室。看着面色平常,黑眸却深沉翻滚,径直坐在主位的坐蓐上,手上拿着一册竹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点在案几上,周围侍立的小黄门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平阳无端的便有些心慌。
刘彻见平阳来了,抬头便道:“长姊来了,便把那两个使女一并带走。”
这是要把这两个女郎退回来?
平阳脸上闪过慌乱,强笑道:“可是长姊哪里招呼不周?”
刘彻摆了摆手,“长姊照顾得周道,只是弟弟家中有妻室管束,不敢在外招惹是非。”
说话间,刘彻眼中浸了一丝极难发现的柔和,就像破开冰封湖面的春风一般,刹那间便感觉到那阵春意。
刘彻身为天子,哪里可能会惧怕妻室的管束,陈阿娇都被禁在长门宫一年有余了。
即便是陈阿娇在,再如何专横跋扈,也从没能管得住刘彻。
刘彻如今说家中有妻室,说的定不是陈阿娇。
而能让刘彻说出此话的,便只有刘彻这些年一直宠着的文锦翁主卓文君。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平阳一直以为,刘彻对于这个卓文君,不过是因为没得到,方才宠了这么些年。
若非如此,早在太皇太后孝期一过,刘彻就应该把卓文君抬进汉宫才是,不至于等了这么久,卓文君还是做她的文锦翁主。
平阳心中这么想,也就试探性地问着,“中宫无人,阿弟哪里来的妻室?莫非阿弟真得跟长姊生疏了,这样的大事也不跟长姊说呢?”
她自恃从未跟刘彻为敌,一直努力维系姐弟之间的感情,刘彻对她向来亲近。何况立后这样的大事,她虽然听见过一些风声,可是却并不知道刘彻真正的态度。
刘彻早就亲政,立后这样的事,现下没有人能够逼得了他。
他也不是掩藏自己性子的脾气,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于妃嫔的好恶。
“我欲立君儿为后。”
刘彻站了起来,目光柔和,脸上的线条都泛着一丝柔意,“她性子有些固执,却是一个真性情之人。她日后成了长姊的弟妇,长姊还要多加看顾她才是。”
刘彻竟然叫文锦为君儿。
这般自然而然的口气,显然是平时叫得甚多。
刘彻方才提起卓文君的神情,温柔得都要化了。
平阳看着刘彻的神色,思及今日所为,广袖中的指甲掐在手心,面上却带出欣慰的笑来,“你瞧瞧你,自己家的媳妇,自己不好好顾着,还要来找长姊看顾。”
卓文君跟王氏田氏嫌隙已久,王太后跟她是不解之仇,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平阳虽然顾忌刘彻,并未跟卓文君为恶,但也是跟她亲近不起来的。
以前陈阿娇虽然是汉室皇后,但是跟刘彻并不同心,不得刘彻看重,又有太皇太后在上头镇着,平阳跟她关系也就平常。
但此时的卓文君则不同。
刘彻称她为妻。
这样一个真得得了刘彻看重宠爱的皇后,跟平阳不亲近,甚至因为王太后的缘故还有隔阂。
那她还费尽心思往刘彻身边送人,岂不更是大大开罪了卓文君?
“长姊是我嫡亲的姐姐,我不求长姊,还能去求谁”刘彻挑眉,“阿母对君儿误会甚深。若二人有什么不对付,阿姊可要多多周旋,免得闹出了两后不和的传言来。”
他之所以今日把事情跟平阳挑明,就是希望平阳能够知道自己的立场,不要跟王氏田氏搅和在一起。
刘彻有三个姐姐。
嫁去匈奴的南宫长公主已是无力相帮,隆虑长公主是馆陶大长公主儿媳,自是知晓该如何做的。
只有长姊平阳长公主,一向得太后看重,却并未有自己明确的立场。
刘彻跟王太后已经无可避免地站到了对立的境况下,不希望仅有的两个姐姐也跟自己反目。
皇室中没有蠢人,真正的蠢人只怕坟头的草都有人高了。
刘彻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对平阳推心置腹,平阳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笑着点头,“寻常人家的翁姑跟媳妇总是有些龃龉,我这做姐姐的,又不是不讲理的恶人。”
她顿了顿,犹豫地开口,“今日这两个女郎,有一个是长姊备下的。只是还有一个,是阿母吩咐的,田氏旁系的女郎。”
平阳说完这话,便暗自打量刘彻的神色。
他跪坐在坐蓐上,春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外室,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
刘彻神色平淡,低沉的语声不见一丝起伏,“将人送回去。若是不愿走,廷尉府诏狱里有的是位子。”
第198章
长安的天变了。
廷尉史王温舒不过是廷尉的一个属官,在长安满地宗室贵胄的地方,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官。
即便是廷尉张汤,在皇亲宗室眼里,也不过是天子的一条狗。
从广平调来的王温舒,不过就是张汤的爪牙。
可谁也没想到,张汤是一条逮着人就咬的狗,王温舒竟然是一头见人就连皮肉都啃尽的豺狼。
京兆府尹薛泽本是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可如今竟也跟王温舒沆瀣一气,成了油盐不进的铁疙瘩。
柏至侯许昌,是汉高祖功臣柏至侯许温之孙,曾经被先太皇太后任为汉室丞相。
柏至侯的嫡幼子许玉书因为不用承爵,家中有嫡亲的长兄顶门立户,便被娇惯得厉害,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偷鸡摸狗,欺男霸女,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柏至侯家的老夫人对这个小孙子看得跟眼珠一般,容不得人说他半句不是。
老夫人又是窦氏女,在先太皇太后面前很是有几分脸面。
先太皇太后在时,没有人敢触他们家的霉头。
如今太皇太后一去,就有人上京兆府衙门递了诉状,告柏至侯嫡幼子强抢士族郎君为娈童,抢夺有夫之妇为姬妾,抢占商人产业土地等等。
前来状告许玉书之人挤满了京兆府的大堂,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商人地位微贱,挣下的产业被豪强抢夺者不胜枚举,为此满门自尽者也不在少数。
庶民也贱。
平常时候,不过几千钱就能买下一个庶民为奴为婢。
占了有夫之妇做小妾,对于权贵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即便这家子因此家破人亡,他们也不用担上一分责任。
可是强抢士族郎君为娈童,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如今汉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奉为圣人的孔子,也不过就是士族。
士族是贵族。
士族门阀之间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即便是落魄了的士族,恐怕也会有一两门不错的姻亲。
被许玉书抢走的郎君就是如此。
太皇太后在时,窦氏当权,他们不敢与窦氏作对。
但是太皇太后一死,窦氏失势,依附窦氏的柏至侯被罢了丞相之位,又有天子要整顿世族的风声,他们便知晓,清算此事的机会来了。
他们拿出手中搜集已久的证据,聚集了被欺凌过的诸多苦主,一状告倒了京兆府。
王温舒正愁没有一个有分量的案子去天子面前邀功,这下岂不是瞌睡就送来了枕头。
如今谁不知道窦氏失势,天子早就跟窦氏势同水火。
王温舒杀人如麻,能够活到现在,深知要用尽一切手段迎合主上的心意。
更何况这个主上是汉室权势最大的天子。
有天子护着,谁都动不了他。
柏至侯府怎么也没想到,廷尉府京兆府的差役,竟然敢强闯侯府,捉拿在家中寻欢作乐的小郎君。
再没有不经过主人允准,闯入内院,惊扰内院女眷的。
一旦柏至侯府今日放过了王温舒,明日要如何在长安城中立足?
他们将成为整个天下的笑柄!
柏至侯许昌气得脸色铁青,“廷尉史,谁给你的胆子,敢来侯府拿我儿!”
柏至侯老夫人拿着镶嵌了宝石的龙头拐杖,被柏至侯夫人扶着,重重地戳在地上,“今日老身在这里,想拿我的孙儿,就从老身身上踏过去!”
张汤在时,廷尉府的诏狱就已经是人人宁死也不敢进之地。
现下王温舒做主,长安城里人人闻诏狱而色变。
王温舒这个名字,已经可以在长安止小儿夜啼。
许玉书进了诏狱,有命进去,谁知道有没有命出来?
退一万步说,许玉书是柏至侯嫡亲的儿子,王温舒一旦罗织一个谋反大逆的罪名栽在柏至侯府头上,绝不是他们杞人忧天。
薛泽跟柏至侯同是功勋世袭的勋贵,平日有几分往来,便向柏至侯老夫人窦氏拱手,欠身道:“惊扰了老夫人,是侄儿的不是。只是府中小郎君犯了事,原告人数众多,已然激起了众怒。侄儿身为京兆府尹,不得不秉公决断,将小郎君拘回京兆府。”
“放肆!”窦氏一辈子强硬惯了,是你弱我便越强的性子,见薛泽这般作态,哪里是肯退步,“我乃是先太皇太后亲封的超品诰命,高祖敕封的柏至侯府夫人,你敢当着我的面拿了我的孙儿,当我是死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