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向任何人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恐慌,说自己还没活够,说他其实很怕死。身边的老友已经有不少离开了,江父越发相信命运这种东西,私底下与富豪名人御用的风水师有密切联系。
所以江晟年这一番话完全戳到他心窝子里,哪怕他事情干得再扯,就凭这一份心,他就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
这也是江父第一次产生了一个想法,即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若养子是真心关心他,愿意孝敬他,血缘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即便不是亲生,也已胜似亲生了吧。
这场风波就在江晟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过去了,江母看着这副可笑的父慈子孝的画面,指甲深深刻进手掌心,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让她的面目几近狰狞。
吃完饭,江父先上楼休息,因江旻年还在公司,饭桌上就只剩江晟年和江母。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看来公司让你成长了很多。”
江母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她以为这会让江晟年困惑,但他没有。
“确实。”江晟年一点都没生气,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他很客气,好像江母对他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江母最无法忍受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她看似不在意地笑笑:“我记得,你小时候一直很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不如对旻年好,好几次抱着我的腿大哭,还记得吗?”
江晟年说:“是吗?我真的忘了。”
江母面带微笑,想继续说什么,却被江晟年抢了先。
“不过既然是小时候的事,那就没必要再提了。我看您刚才一直捂着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您还是尽早抽出时间去医院看看,要是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江母的脸一瞬间变得铁青,不敢置信地看着江晟年,胃部的抽痛却越来越明显,额头冒出涔涔冷汗,面色由铁青转变为惨白,看起来很是吓人。
胃溃疡是多年旧疾,一旦饮食不规律,或是吃了犯忌的事物就容易犯。仔细一想,最近却发作得过于频繁了,有时只是动了气,都会引发胃痛,一整晚都睡不着。
江母越想越慌,又听见江晟年在那儿事不关己地建议她去医院,气得猛地站起来,眼前蓦地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
离末世还有一个月。
江旻年坐在病床旁,和江母轻声细语地交流。
到了中午,江父进来,让江旻年先去吃午饭,他来照顾江母。
江旻年有些不放心,直到江母看了他一眼,才低着头离开。
豪华的特护病房,对江母来说却像一座绝望的牢笼。她只能浑身发寒地躺在充斥着药水味道的病床上,亲眼见证死亡一步步靠近。
江父不记得上一回见到江母如此脆弱的模样是在什么时候,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已经完全记不清,他突然觉得歉疚,三十多年的夫妻,留给彼此的美好的回忆却没有多少,在最后的时刻,他想补偿点她什么。
江父眼中流露的温情让江母又是欣慰又是心寒,原来只有在她快要死的时候,他才肯给予一点关心和呵护,可有什么用呢,人死如灯灭,她已经不需要了,也无法被感动,她只要一样东西,用她的命来换。
“江氏是旻年的。”江母这么说。
江父看着她,竟犹豫了一下。
江母立刻激动起来:“你想让我死都不痛快,是不是!”
江父急忙按住她:“你别乱动,有话好好说。”
江母用力喘息:“你不让我告诉江晟年他是被领养的,我忍了,你给他公司,我也忍,如果你敢让他染指江氏,我立刻就从这病房的窗户跳下去,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受!”
江父眼底洋溢的温柔一扫而光,要不是内心残存一点对江母的怜惜,他早就甩手走了。
面对江母这张令他只想逃避的脸,江父神情变了又变,最后说:“我答应你,行了吗?”
江母一喜,死死抓着江父的手:“不行,立遗嘱,否则我不信你。”
江父从来不是能被人威胁的人,但此时此刻,江母眼眶通红,好像把一腔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让他不忍拒绝。
“旻年是我们的孩子,江氏自然是他的,不懂你成日杞人忧天干什么。这样吧,过两天我就约律师立遗嘱,你就好好养病,不要影响心情。”
江母一下子脱力地躺回病床,嘴角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
江父和江母周旋了这一会儿,觉得心脏隐隐不舒服,留下几句话就先走了,房门被轻轻关上,大约十分钟后,走廊脚步声传来,门再次被推开。
“旻……”江母转过头看向门口,面带笑容,刚冒出一个字,就停住了。
江晟年一身精英打扮,迈着长腿从容地走进病房,来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母。
江母警惕地瞪着他。
“您还好吗?最近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您,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江母气得发抖,手指着门口:“你给我滚。”
江晟年眨眨眼:“可以,我来就是想告诉您一句话。”
迎上江母充满厌恶的目光,江晟年一字一句地说:“‘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故现在之所得,无论祸福,皆为报应’,您听过吧。”
“现在,报应来了。”
……
江旻年回来的时候,江母眼睛已经合上了,似乎在睡觉。
他不知道,此刻江母的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突然看不透了,江晟年到底知道什么?他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
其实她早该看出江晟年不对劲,这么多年,他在她面前始终带着一种渗进骨子里的畏惧和卑微,表面上恨她,实际上却渴望得到她这个母亲的关注关怀,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仿佛背负着无边的仇恨,要将她焚烧殆尽。
他也绝不可能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从未对他尽到身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她为他制造的童年阴影足以让他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对人的恐惧,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心理健全的人,这样毫无威胁的角色,有什么资格和旻年竞争。
但一切在无形之中脱离了原本的轨迹,向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可,为什么?
江母的心情极度忐忑,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感觉儿子在病房忙前忙后,她突然问:“公司那边没问题吗?你还是早点回去,别因为我耽误工作。”
江旻年自然不敢在江母面前说实话,含糊道:“公司的事不多,我让秘书整理完了送到家里,现在我只想多陪您一会儿,您别赶我。”
江母被说动了,慈爱地看着江旻年:“好,那就陪我说说话,公司的事先放到一边。”
“好。”
*
一辆黑色的私家轿车驶入江宅。
管家迎上来,见江父从车上下来,一只手在心脏的位置摩挲,关切道:“需不需要我叫医生过来?”
江父摆摆手:“不用了,我回房休息一会儿,别让人打扰。”
“是。”
江父点点头,先去了书房,在书桌后坐了一会儿,似乎想看一会儿文件。然而刚看清文件上的字,他就有些头晕,不由得苦笑:“真是老了。”
因为旻年执意要在医院陪护,手头的工作堆积成山无人处理,而他最近又觉得心脏不舒服,检查以后医生严令他这段日子不能劳累,没办法,他只能让晟年去总部帮忙。
当然,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江母,否则必然又要起风波。刚才应付江母就让他心脏开始不适,再来点什么,说不定也得住院。
虽说他人不在,但公司里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自然听说那些最难对付的老东西都对晟年的表现赞不绝口,都说他有自己当年的风范,让他很满意。
相比之下,旻年过于重情重义,关键时候容易分不清轻重,这一点让江父着实觉得这儿子不太像自己,更不像他那功利的母亲。
想到这,江父不由得发散思维,这么多天下来,晟年去看江母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说理由充足,但难免让江父多想。
二十几年来江母对晟年的所作所为他虽未关注太多,但至少心里有数,不怪孩子对她难以产生孺慕敬爱之情。然而道理归道理,放在自己身上,他又担心这个养子太过记仇,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相揭露,他会不会翻脸不认人,成了白眼狼?
想着想着,头又痛了,江父认输似的把文件一丢,靠着躺椅,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一天比一天虚弱,终于忍不住给江父打电话,让他尽快安排立遗嘱的事。
江父知道事情拖不下去,就给律师打了电话,约定第二天在江母面前立下遗嘱。
就在当天,江晟年也接到了余庆华的电话。
晚上,江晟年比以往都早下班,天黑之前就回了江宅。
吃完饭,江父和江晟年在书房提了几句公司的事,没多久就有些累了,刚想把人打发,却听到江晟年说:“爸,今天董事会刚做了一项决议,我已经发到您邮箱里了,您有空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