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拧眉,淡声道:“听说你许了人家,跟着回乡下去了,今日前来见朕,所为何事?”
喜冬惨淡的笑了笑:“原来皇上还记得奴婢。”
凌昭脸上不带表情:“那是当然。”
喜冬一双眼睛漫上水雾,颤声道:“既然皇上连奴婢都记得,为何不记得姑娘从前是如何待您的?!”
凌昭看她一眼,漠然道:“朕不曾忘记,是她忘的干净。”
喜冬又气又恨,眼泪顺着面颊流淌,止也止不住,嘴唇都在颤抖:“皇上竟能说出这等诛心的话!七年……七年啊!姑娘苦等您七年,就换来您一朝成为摄政王,权倾朝野,便对她不闻不问,任由她在冷宫被病痛折磨,凄惨而死。姑娘虽然得过一两场大病,但根本没有陈年旧疾,说什么久病难治……分明是被您活活逼死的!”
凌昭拧起眉:“你说什么?”
喜冬泣不成声:“姑娘怎可能追随先帝而去?她嫁给先帝之后,没有一天过的开心,先帝都曾说过,姑娘只在他提起您在北边近况的时候,才会认认真真瞧他一眼,眼里才算有他这个人!”
“放眼整个帝都,谁不知道姑娘弹一手好琴,谁又不知道先帝年少时便喜好琴音雅乐?可姑娘这七年来,未曾在先帝面前弹奏一曲!先帝说他会等姑娘心甘情愿为他弹琴,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那年夏天您和姑娘一起赏荷花,您戏言一句百花之中,姑娘唯独最像芙蓉,姑娘深深记在心中。自您被派往北境后,姑娘每每见到宫里的荷花池,总会驻足良久,默默叹息。”
“当时宫中好事的人,私底下都在传一句‘泪眼问花花不语’,讽刺姑娘嫁给先帝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这么多年仍在看花思念故人。先帝为此下令整顿后宫,那年荷花池的花,一夜之间全谢了。”
“先帝待姑娘有多好,您根本不知,天底下的宝物,他可以尽数送进长华宫,任由姑娘挑拣,可姑娘从未多看过一眼!再多的宝物财物,在姑娘心里,比不得您和她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情,比不上曾经许下的山盟海誓。”
“皇上,姑娘为了您嫁给先帝,为了您疏远先帝,为了您落到困守长华宫,永不能出的境地,到头来……”
她又惨笑一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绝望道:“到头来,您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姑娘向来心高气傲,从不轻易向人示弱,再多的苦也只堆在心里,定是见您如此绝情,才万念俱灰寻死的!”
话音落地,很久都没下文。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喜冬断断续续的抽泣。
就在这时,王充在外说道:“皇上,孔将军、文大人到了,都在外面等——”
里面传来帝王冰一样的声音:“滚。”
王充心头一惊,结合隐约听到的女子破碎凄惨的哭声,脑海中浮现各种香艳的小黄图,一个比一个刺激,连忙悄悄退下了。
喜冬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睛:“皇上——”
一句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她看着不远处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用力眨下眼睛,逼出眼泪,想看的更清楚些。
凌昭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比最深沉最浓重的暗夜中燃起的火炬,更亮,更炽热,光华夺目,足以刺痛人眼。
喜冬呆了呆。
凌昭低沉的声线绷的很紧,就像在刻意压制情绪:“喜冬,你起来。”他说完,走回书案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刚才的话,你重复一遍,朕坐下听你说。”
第23章
养心殿外。
今天的日头不晒,孔老将军和文和翰两人等候在外,倒也不觉得疲累,只是气氛难免有点尴尬。
孔老将军一向拥护皇上,早在他还是燕王的时候,当年那震撼朝野上下的入狱之灾,他是为数不多的敢于在圣祖皇帝面前直言不讳,替燕王说话的老臣之一。
文和翰大学士则是截然不同的立场,他曾当过东宫太子太傅,是先帝最为忠实的拥趸者,对先帝忠心耿耿,对于养心殿中的皇上,则是众所周知的持有敌意。
这两个人聚在一起,气氛能和和气气的才怪。
孔老将军一生征战沙场,如今年纪大了,受过的旧伤总是反复,前几天便又发作起来,叫他无法出门,今天才勉强见好。
文和翰也是一把年纪了,早前为了先帝驾崩的事情伤心过度,最近虽说恢复了过来,状态依旧低迷不振。
两人见面,打过一声招呼,便各自看向两个方向,表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等了一会儿,王充从里面出来,不知为何脸色发红,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道:“二位大人,皇上此刻正在忙,还得请您们等上一等。”
孔老将军第一个不肯示弱,摆了摆手:“老夫一生东征西战,骑过最烈的马,于万军中取下敌将首级,也曾带兵杀出重围,胜过十倍于己的敌军……这区区站一会儿的力气,还是有的。”
他斜睨了文和翰一眼,轻飘飘道:“倒是文大人,听说您因着先帝,一连几日只以稀粥为食,还是早点回府上歇下吧,这累坏了可不好。”
文和翰心里冷笑,暗道这老匹夫又来挤兑人了,面上不动声色:“多谢孔将军关怀,老夫已无大碍。至于您所说的血战杀出重围……”他笑了一笑:“如果老夫没记错,都是快四十年前的旧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得亏老将军的记性这般好。”
孔老将军变了脸色,他平生最厌烦这些玩弄口舌的文官,当即哼一声,转向王充:“不知皇上忙于何事?”
王充哪里敢说出口,又擦了擦汗:“皇上有要紧的事儿处理,两位大人还请稍等。”
他说完便远远退到另一边,摆明了不想被他们逼问。
文和翰抬起手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意味深长的笑道:“方才来养心殿的路上,我仿佛看见秦侍卫带着一名年轻的姑娘,两人一道过来的。”
孔老将军瞪着他,又是一声冷哼:“文大人,话不能乱说,您这是想暗示什么?”
文和翰笑了一下,和颜悦色道:“将军怕是想多了,我可没有半点儿反对的意思,自古以来英雄美人,总是一段佳话,何况是皇上这等战功赫赫的英雄豪杰,作风粗犷一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瞧对眼了便干柴烈火,也是有的。”
孔老将军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好哇,又来了!
这成精的老狐狸就爱捅软绵绵的刀子,宰人不见血的。
孔老将军一挥袖子,冷然道:“文大人不过是看见秦侍卫和一女子,怎就能妄加揣测?许是那女子怀有莫大的冤屈,前来面见圣上诉苦呢。”
文和翰哈哈一笑:“在哪儿受的冤屈,就该去哪儿的官府告状,这随随便便的就能进宫告御状,还是由皇上的亲信带着进来的……孔将军,您这笑话说的真好,哈哈,哈哈。”
他配合地笑了起来。
孔老将军盯着他,暗自磨牙,怒道:“文大人,您这辈子想必都没出过几趟帝都,更不会涉足北地南境等险恶之地,若您去过,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就知道皇上素来是怎样的人品,会不会和一个不明不白的民女有所牵扯。”
文和翰扬眉,懒洋洋道:“哦?愿闻其详。”
孔老将军双手负在身后,语气铿锵有力:“您有一句话说的对,皇上就是当世罕见的英雄豪杰,人中之龙。他带兵驻守北地时,治兵有方,麾下鲜少发生士兵欺凌民女之事,那正是因为他以身作则,从不沉溺于女色,律下严谨,对自己的要求,更是苛刻。”
文和翰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笑容让孔老将军气到胃疼,咬牙道:“皇上乃是亲眼看见女子宽衣解带,也能不为所动的真男人铁汉子!”
文和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老神在在道:“孔将军,您可知道,坊间有一词,恰好可以用来形容皇上的高风亮节。”
孔老将军皱眉,问道:“是什么?”
文和翰慢慢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含笑道:“当然是……人中真龙,花中柳下惠呀。”
孔老将军大怒,恨不得拔刀而起。
他当然是不能带刀面见皇帝的,于是只能兀自气到头顶生烟。
孔老将军一手指向他,满是怒容:“你……!当年,皇上曾受北羌细作暗箭所伤,箭头有毒,军中大夫替皇上刮骨疗伤,那样的煎熬和痛楚,皇上硬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声不吭挺了下来,大有泰山崩于顶而不改色的气魄。”
他看了文和翰一眼,淡淡道:“文大人自然不会懂得我们武将出身之人的忍耐和克制,换作您老人家——”他笑了起来,移开目光:“怕是平日里伤风咳嗽,都要劳师动众进宫请太医罢!”
文和翰没有同他继续斗嘴,心思转了转。
的确,燕王自少年时就是一张面瘫脸,喜事不常笑,坏事不见悲,当时他不曾多想,可现在……从立太子一出后,足可见皇上之深不可测,在他不苟言笑的外表下,不知掩藏着怎样一颗深沉的心。
就在这时,殿内传出声音,唤王充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