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菜要个奶油鸡酥盒、香煎鹅肝酱,汤就要一个牛尾清汤和一个俄式罗宋汤,主菜要一份全熟的碳烤牛扒,和一个七分熟的香煎猪扒,配菜就要法式小面包、蔬菜沙拉、油炸沙甸鱼、蜜汁鸡翅,甜点要西米布丁和提拉米苏,再来两杯柠檬水。”冬秀对着菜单一份份的念下去。
待侍者拿着菜单下去了,带弟才局促开口道:“小姐,咱们两人点这么多东西啊,吃不完多浪费啊。”
你那么大的食量,怎么会吃不完啊,冬秀暗想,况且她刚刚经过其他桌子时已经暗暗留意了,这里的菜品分量并不大,估计是走的少而精的路线,她还怕不够呢。
等菜的间隙冬秀拿起桌上的小册子翻看起来,原来就是刚刚那个小茶役向她推荐的铁路旅游指南,里面有列车沿线站点示意图、各地的风俗特产和特色小吃介绍,还有风景名胜一览表,都很值得一看。
其中还单有一篇坐车的各项注意事项,其中就包括如何在餐车内点餐就餐,而里面还特地标明了一条:这餐车是只对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旅客开放的,至于三等车厢的下等人,那是没有资格出入的。
冬秀看到这等为了表示自身高级而明晃晃的歧视行为,心下有些憋闷,坐个火车而已,还要把人分个三六九等。
她合上书册,免得一会又看见什么让人不爽的内容影响就餐胃口。
带弟简直是坐立不安,这里的一切都给她一种深重的压迫感,让她恨不得缩到角落里藏起来。
这时她们的各式菜点也陆续上桌了。
“把这块布扎在领子里,挡在胸前,免得一会儿被汤汁油点溅到衣服上了。”冬秀看她紧张,便笑着教她怎么用西餐。
桌上雪白的瓷盘、明亮的刀叉和精致摆盘的菜点让带弟咂舌,也无从入手,想按小姐教的一手刀一手叉的切那个牛肉块,却总是不得劲,牛肉没被切开,盘子却被划得咯吱作响,引得其他桌的客人纷纷侧目,吓得带弟再不敢动,满脸涨红的僵坐在那儿,似乎要哭出来。
冬秀看她的样子,扑哧一声便笑出来了,带弟从来就是个傻大姐的样儿,头脑直没心眼,很有几分无知者无畏的意思,她还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样子。
“小姐~”她委屈巴巴的求救。
冬秀只好招呼侍者去拿一双筷子过来。
“嗤~哪里来的土包子,连个西餐都不会吃。”邻座传来年轻女子的嘲笑声。
带弟更加坐立不安了,脑袋恨不得垂到桌子底下去。
冬秀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快点吃,冷了可就腥膻了,你这牛排可花了七角钱呢,别浪费了啊。”
带弟“啊”的一声惊呼,立马把头抬起来了,七角钱,天哪,这牛肉块莫非是拿金锅银锅做的不成,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居然比她一个月的月钱还多呢。
也不怪带弟这么吃惊,民国时期的钱是十分值钱的,按购买力来说,一块钱比后世一百块可还要多得多呢。
冬秀曾在报纸上看过一则新闻,说一位纺纱厂的纺织女工全年无休,每日工作超过十小时,刨除伙食费,每月只能赚得五元工钱,这在冬秀看来自然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在无情的剥削压榨劳动人民,劳动强度大、工作环境差,工资还那么低,她想着定然是没人愿意去的,谁知现实却是应者如潮,报上说那些女人能够养活自己不被饿死就很了不起了,何况每月还能赚得不菲的薪资,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家庭地位,至少再也不用担心被贫困的爹妈提脚卖了,也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就连带弟当时也大发感叹,直说这些女人交了好运,羡慕得不得了。
带弟在江家时也买过菜,七角钱足够买两大斤上好牛肉了,还能饶两根猪大骨呢。
这下她可顾不得再自卑畏缩了,麻利的接过筷子,夹起牛扒大快朵颐起来。
我的娘哎,这样金贵的东西,她可不能浪费了,这是要遭天谴的呀,味道虽然怪了些,倒也挺好吃的。
吃了一会儿,带弟就彻底投入美食的怀抱,完全放松下来了,见小姐每次拿刀切一小块下来,再拿叉子叉了送到嘴里,她摇头啧道:“小姐,你说这厨子是不是忘记给咱们切块了啊,哪里有这样把整块肉端上来让客人自己切的啊,也太会躲懒了,亏得他们还敢要那么高的价钱。”
冬秀闻言喷笑,正想应和两句,却不想隔壁的人倒是抢了先:“哪来的土包子丢人现眼啊,难不成还想厨师切条剁丁,油盐爆炒了不成,那还叫牛扒吗,真是的,这种人怎么会来餐车,莫不是三等座的人偷混进来的吧。”
冬秀气笑,这人是属疯狗的不成,用得着这么见人下菜碟吗,出门在外,她是不想惹事的,可事找到头上还要忍,那未免太过窝囊,反倒叫人瞧不起,说不定这人一会还要说些更难听的话来膈应她呢。
带弟也气得不行,刚刚她还不敢还嘴,现在吃饱了,也稍微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身上的力气和勇气也仿佛跟着回来了一般,当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要站起来理论,她可是给太太做过保的,绝不能让人欺负了小姐,虽然说是她,可也是打她们小姐的脸哪。
不等她开口,隔壁就传来一声低沉的呵斥,接着一个青年男子走过来拱手道:“舍妹无状,冒犯了。”
他本还想说把你们这餐算我账上当做赔罪,看一眼冬秀她们桌上遍布的杯盘,又硬是把话咽了回去,“请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冬秀看这青年斯斯文文一副学生打扮,说话又诚恳,态度也真诚,倒不好再发作了,便摆手让他回去了。
带弟不服气的嘟囔道:“小什么小,我一路走过来就没在这屋里看到小孩子,真是不要脸,她要是再敢嘴贱,我就撕了她那张臭嘴,免得给咱们徽州人抹黑。”
正是因为隔壁那桌的几个小年轻也是说的徽州方言,带弟这才听懂了,说起来大家还是老乡呢,可惜没有泪汪汪的相见欢,倒是相煎何太急起来。
“好了,就当咱被疯狗吠了一顿,难道你还要吠回去不成。”
“那当然不会,我是个人,怎么能对着狗吠呢,直接拣块石头砸死它不就得了,免得它再去祸害人。”
直肠子的带弟回得耿直,却把隔壁那姑娘气得暴跳如雷,要不是她哥哥死命按着她,早跳出来打过去了。
她在家里也是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性格不免张扬跋扈了些,又念过几年书,平日里最是瞧不起冬秀这样的旧派女子,觉得她们无知愚昧、低三下四,简直如地底的泥巴一般让人厌弃,自打冬秀进门,她就看她不惯了,又听她们一口徽州方言,行事土里土气,更觉对方碍眼,便出言讽刺了几句,反正现在正流行这样嘲讽式的批判,正好可以在哥哥几个同学面前表现一番。
哪知这两个土包子居然敢暗讽她,骂她是疯狗,真是气死她了,要不是摄于大哥威严,又不想当众出丑,她真要给这两人个厉害瞧瞧。
“好了,别闹了,这事本就是你不对,人家好好的吃饭,碍着你什么事了,要你多嘴。”青年此时真是后悔不跌,他干嘛要带着这家里的小霸王同行啊,尽会给他惹事。
冬秀闻言不禁挑了挑眉梢,哟,还换了官话讲了,这明摆着是要防着她们嘛。
“我说两句怎么了,又没点名道姓,是她们自己撞上来,哼,看来她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土包子啊,总算还有自知之明。”女孩鼓着脸颊不忿,又恨恨道,“我看她们就是混进来骗吃骗喝的,要不然两个女人用得着点那么些东西嘛,说不定是吃霸王餐呢,待会儿被人打一顿丢下车去才叫好看呢。”
青年听着妹妹无知刻薄的话语,十分尴尬,亏他还在朋友面前夸她知书达礼,温婉娴静呢,真是打脸,他严肃的盯着妹妹:“你刚才没看到是咱们包厢里那个茶役送他们进来的吗,这说明她们就是头等车的乘客,而且一看还是主仆俩,哪家舍得给自己的丫头买头等座的,你的丫头不还在三等车厢吗,人家可比咱们有钱多了,不过就是穿的老派落伍了些,怎么,你也要只敬罗裳不敬人了?”
到底还是给妹妹留了面子,没直说她是狗眼看人低。
眼看气氛僵持起来,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子忙出来打圆场,说起求学趣事,这才转移了众人注意力,把这事轻轻带过了。
隔壁的青年们也低声交谈了起来,冬秀偶尔听到新青年、白话文等几个字眼,也不再关注,一时吃饱喝足,交了饭钱,便带着带弟回包厢去了。
“小姐,那些人说什么呢,是不是在骂咱们。”带弟是听不懂官话的。
“不是,人家在说上学的事呢。”
“小姐,你听的懂他们的话呀?”带弟惊奇。
“对啊,那就是官话,你到了北京以后也要这样讲话,要不然别人可听不懂,正好咱们在车上闲的无聊,你就跟着我学说官话吧。”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冬秀和带弟除了到餐厅用餐,其余时间都在一对一的进行官话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