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把阿婆手上的,连着陶枝手上的一起接了过去,单臂抱着:“你们摘。”
陶枝连忙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瞟了他一眼。程漆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抱着衣服站在原地。
陶枝她转过脸,心里哼哼两声,继续帮着阿婆摘衣服。
她回头之后,程漆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正好看见她抬手,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她手腕上没戴什么首饰,只有一小段红绳,松松垂着,衬得皮肤白皙如瓷。
这么细皮嫩肉的,简直像个大小姐,程漆在心里啧了一声。
程实背着个布兜从东边厢房出来,喊了句“我去学堂了”,然后就昂首阔步地出了院子。
他走之后,程漆把衣服抱回正屋的炕上,也跟阿婆说一声:“走了。”
陶枝和阿婆一起盘腿坐着叠衣服,看他一身玄色劲装,好奇问了一句:“阿婆,程漆他做什么的?”
“他吗,”阿婆手把手教她怎样叠不起褶,随口道,“在城西边的武馆教人拳脚,就是个粗人。”
“教头吗……”陶枝点点头,心想怪不得那么粗鲁。
初见程漆,觉得他眼中带毒,让人害怕。现在吗……只觉得可恶。
第6章 花苗
“七哥。”
梁萧见程漆走进“逢春馆”,笑着迎了上来。
他也是一身利落打扮,中等身材,长相很普通,爱笑。凑过来对程漆道:“吃了?”
“嗯,”程漆心情不错,点点头往校场里看,“怎么样?”
馆里新招来了一批徒弟,功夫参差不齐,现在一排排扎着马步,师父穿梭期间挨个板正。
梁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不开口。”
程漆半眯了眼,眉目间缓缓淌出一丝煞气:“——呵。”
然后他正了正护腕,转身向内院里走。
梁萧能感觉到,在提及那边的一瞬间,程漆身上原本平静闲淡的气息就变了,那股他们都熟悉的冰冷浮上来,他便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人畏惧,连自己都害怕的存在。
梁萧叹了口气,低头跟上程漆高大的背影。道旁,程漆所过之处,草叶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慢慢打了卷,蜷缩在一起。
—
院子里的花原来不只是用来看的,阿婆在家闲不住,花开好了,她会采下来拿到集市上卖。如今凤仙看得正烈,浇过了水,红彤彤的好看。
另一角还有块空的花圃,陶枝瞧了瞧,问阿婆:“那边也要种上吗?”
“要种,”阿婆拿着花剪,抬头一笑,“阿枝有喜欢的花儿吗?”
陶枝弯弯唇,嘴边露出个小涡,“阿婆喜不喜欢芙蓉花?”
“咱这儿栽不了水芙蓉,木芙蓉倒是能种,”阿婆看她站在那儿也像朵花似的,心里高兴,“阿枝喜欢,明天叫阿七买些花苗回来。”
鲜种的花,做出来的花露会更鲜更纯,到时候芙蓉粉的品质也会跟着上升。陶枝心中喜悦,走过去蹲在花圃边拿起另把花剪,“阿婆我帮你呀。”
“你小心别脏了裙子,”相熟之后,阿婆也不再跟她客气,“过来点,阿婆教你怎么剪……”
拿去集市的凤仙卖得极好,虽然家里并不缺那几个钱,但阿婆挣得高兴,拉着陶枝的手直说:“还是得带个姑娘来,我老婆子坐在这儿都没人过来,你看这一下午人多的……”
倒是实话。
往常一天都不一定能卖光的花,今日带了陶枝来,还不到黄昏就卖了个干净。
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五官又漂亮,在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众人之间,自带一股清雅。明明是一身粗布裙子,坐在简陋的花摊前,却莫名有种大家闺秀的出尘。
送走了那个包下剩下所有凤仙的公子哥,陶枝一回头,对上阿婆揶揄的眼神。
“刚才那小哥,”阿婆笑眯着眼,没了牙齿的上下嘴唇抿一下,“模样好的咧!”
是挺好,从前陶枝也喜欢这样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好像害羞似的,说话会脸红。但如今陶枝不再对这样的男人有兴趣,皮囊生得再如何好,也不知真心如何,倒不如找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一辈子也熨帖。
陶枝低下头笑笑:“好是好……”
阿婆在笑,她就收拾了摆摊的垫布。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鸳鸯绣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呀,陶枝?”
陶枝听出是谁,不动声色地把垫布收拾好,揣进阿婆的篮子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抬头。
廖清欢在家无聊,宋鸣鹤也没时间陪她,她只好带着丫鬟出门逛街买东西,没想到一眼就瞧见陶枝当街卖花。
她身上穿着蝉丝的裙子,头上压着沉甸甸的钗子,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丫鬟小厮,而对方清汤寡水,身边只有个老太婆,调换人生的落差实在太鲜明,她脑子一热就走到了花摊。
可眼下陶枝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中微微的警告之意却让她立刻回过神。
只要陶枝动动手,她随时都有可能死!
廖清欢抚了下耳边碎发,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假笑道:“还真是你。”
阿婆看看她,看看陶枝,约莫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拉住了陶枝的手。
陶枝偏头朝她笑笑,回握住阿婆的手,仰头对廖清欢道:“是我,看完了?”
廖清欢面色一僵,还是生出些不甘,便道:“若是钱不够用可以跟我说,左右是要补偿你的。”
陶枝轻笑着,抬了下左手,廖清欢瞳孔骤缩,立刻向后连退几步,撞得如翠摔倒在地上。
而陶枝只是轻轻地挽了下碎发,笑容云淡风轻:“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周围已经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认出她们,知道一点内幕,三三两两聚着交头接耳。看情形果真是廖大小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在原配面前被逼得这样失态。
廖清欢丢了大人,连忙遮住脸,甩下如翠怒气冲冲地走了。
陶枝拎起篮子,扶着阿婆站起来:“咱们也回家。”
“不回,”阿婆拉住她的手,满脸褶皱间生出怒气,“阿婆带你吃好的去。”
“嗯?”
“走,去东街吃合意饼,”阿婆拉着她的手,气冲冲走在前头,“多上点肉,可别像那个死丫头,瘦得像根杆子!”
陶枝愣了愣,看着阿婆小小的背影,眼圈顿时一热。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怒气烟消云散,她快走两步,搂住阿婆的手臂,头歪到她肩膀:“好,阿婆带我吃。”
—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
阿婆待她真的好,白日里两人闲聊,侍弄花草,教她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做起。到集市卖花回来,阿婆总要带着她寻摸些点心吃食,俩人偷偷在外边吃完,不告诉家里那两个混球小子。
……混球小子,是真的浑。
程漆大概就是上天派下来磨炼她脾气的。自打陶枝上阿婆家吃饭以来,程漆使唤她简直使唤上了瘾。
这天阿婆有事出门,程漆也不去武馆,点名让她把脏衣服洗了。
后院有口井,省去了到河边洗衣的麻烦。陶枝费尽全力打了水,掌心被粗绳磨得生疼,来回几趟,摇摇晃晃地接满两盆水。
在院子里摆好了盆,脏衣服、皂角、搓板都准备好,陶枝卷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拿一件阿婆的小褂投进清水里。
程漆靠在自己屋的门上,揪了朵花,在手里拔花瓣玩儿,似乎是在等什么,又像是监督她。
陶枝当没看见,把小褂投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投进去,半天没找到怎么下手。
“你这涮菜呢?”程漆捻着花瓣,语调轻慢,“照你这洗法,过年估计能晾上衣服。”
陶枝板着脸,用力把衣服沉进水里,溅起几朵水花。
“跟你说话呢,”程漆直起身,几步走到她对面,蹲在盆前和她平视,“听不见?”
陶枝抓起一把皂角粉,一股脑洒在衣服上,不言不语地揉搓起来。
她的腕子和手都白,指尖透着红,被水浸湿了,像是嫩藕。程漆看一眼,移开视线,薄唇微勾:“哟——”
程漆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明明不是个任人揉搓的样子,偏又从不真生气。性子又倔,不爱开口求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每次看她眼里冒火又强忍着,过后就不和你说话,总觉得像巷子里那只小猫似的。
天天在墙头上磨爪子,漂亮的竖瞳发狠盯着你,但不敢上来挠。
让人情不自禁……下回接着招它。
陶枝不说话,心里盼着这位爷忙自己的事去。
程漆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自在,拍拍裤子懒懒散散地站起来,转身去了西屋。陶枝竖着耳朵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片刻,程漆回来了。陶枝揉着那件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褂子,忽然盆里“啪嗒”掉进来一个东西,溅了她一腿的水。
“哎!”
她终于忍耐不住,怒目看他,心里拼命压着火:不气不气,都是为了阿婆!
程漆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一耸肩:“程实的衣服。”
陶枝咬着嘴唇,觉得自己掌心发热,便暗暗深吸口气,瞪他:“程实说这件不洗明天要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