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酒眉毛一挑,也不答他,自顾道:“所以你们现在就是普通人?我一直很好奇,你没了从我爹那里拿走的东西,还有哪儿比我厉害?”
程漆抱着胳膊:“那你可能数不清。”
苏酒的脸色变得难看,一挥手,身后十几个手下同时向他扑过去。
程漆立刻动了身形。人虽然多了点,但还没到让他放在眼里的地步。但他们手蜷在袖子里,像是揣着什么东西,程漆眼睛眯了眯。
这些人明显被同意训练过,脚下站着阵型,极其难缠。程漆无心恋战,由守转攻。他出手如电,攥住一人胳膊往自己方向一拉,手腕一翻短匕握在掌心,轻飘飘地一旋身就在他喉咙开了个血口,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
可就在这时,那人竟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搂住程漆,他身形极宽,重重地压下来竟真一时制住了程漆的行动。
其他人见状立刻缩小包围圈,袖中的手抽中来,猛地向程漆撒了一把褐色粉末。十几个人同时撒,兜头罩过来,简直铺天盖地。
程漆鼻翼一抽便闻出,是青风散,吸入后四肢绵软无力,吸得多了会致幻,陷入虚妄的幻想之中,气血倒流,爆体而亡。
照这个剂量,苏酒明显是想让他死。
程漆单手拎着身上那人的领子,往身前一挡,然后抽中他腰间别的长剑,骤然横出一道大开大合的剑光,逼得众人后退三步。
但青风散实在太多,密布在空气之中,程漆到底吸进了一些。他的身体已不能抗毒,青风散立刻奏效,腕子一颤,险些拿不住手里的剑。
在旁伺机的苏酒自然看得清楚,顿时发现了他一瞬的破绽,飞身至他身后,剑鞘重重砍到程漆背上。
程漆一个踉跄,推开手里的人,支撑不住似的单膝跪在地上。
这是苏酒第一次看见程漆露出败相。
在他面前,低下他那颗骄傲的头颅,跪着,露出败者的姿态。
果然——没了北楼,程漆根本一无是处!他根本不是不可战胜的,他这些年根本不过借着别人的东西,浪得虚名!
“七哥,”苏酒一脚踩在他肩上,把他按倒在地上,满脸笑意地凑近他,“你也有今天啊?”
“七哥,你真厉害!”
“七哥!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
“哥,我……”
“有人说认识你,我带他们来了。哥,你不会怪我?……”
程漆躺在坚硬的地上,看着苏酒得意到扭曲的脸,不知怎么耳边忽然响起这些遥远的声音。
如今四目相对,程漆发现从他脸上再也找不到一分当年的影子。
真的存在吗?那个笑眯眯的弟弟。
……如果不存在,那就算了。
“你知道吗,从当年我见到你,就想着有一天,能把你踩在脚底下。”
程漆勾唇笑了下。
苏酒觉得那笑容极为刺眼,他竖起匕首,刀尖对准程漆的眼睛,不过方寸的距离,“你求我,哥,我会放过你的。”
“我求你……”程漆慢慢道。
苏酒的嘴角扬起来,心口膨胀到无边无际。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一生他都在等这一句话。
“……求你,”程漆勾唇,“千万别放过我。”
苏酒的脸蓦地沉下来。
话音一落,程漆攥着什么的手极快地抬起来,掌心一开,整个按在苏酒的脸上。
苏酒根本来不及反应,猛地吸了一大口他攥在手里的青风散,浑身立刻软了。
程漆松了手,膝盖屈起,一脚正中踹在他胸口上,“嘭”的一声巨响,苏酒直直飞了出去。
他还没落地,程漆已经从原地消失,瞬间出现在他身前。雨点一样的重拳落在他身上,密集得毫无间歇,最后抬腿又是一个回旋踢,直接把人踹出了一丈远。
苏酒撞在一棵老树的树干上,“噗”地喷出一口血,眼前模糊成一片,“你,你怎么……”
“你什么都知道,”程漆指尖的刀片翻飞,一步步走向他,“怎么不知道你嫂子会解毒?”
局势瞬息万变,方才还被按在地上的人忽然把苏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官兵之中立刻军心动荡,渐渐不敌北楼。
程漆走过去,蹲到他跟前,问:“真以为没了北楼就能赢我?”
苏酒目色赤红地瞪着他,伸手就想掐住他。
程漆根本不躲,手里的刀转了个漂亮的弧,刀柄往他天灵盖一跺,他整个人就像被钉在了原处,彻底没法动弹了。
程漆看着他,又回头看一眼那边,两边几乎战局已定,他忽然觉得乏味。
多年以后,这场宫变不过是史书上的一行小字,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什么位高权重,什么青史留名,都不如回家里抱一抱他的人。
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阿婆喜欢你,没人对不起你,是你自己对不起自己。”
程漆抬起匕首,在苏酒惨烈的叫声中飞快挑短了他的手筋。
“你这身功夫还有我教的,我收回来,”程漆淡淡开口,“留你条命在。”
他知道对苏酒而言,这还不如杀了他。
干净利索地弄完,程漆站起身,蹙着眉朝一边喊了声:“你管不管?”
“——师父?”
过一会儿,苏兆言神色复杂地走出来,捞起面如死灰的苏酒,看他一眼:“人我带走了。”
说完,他一手拖着苏酒的身体,慢慢消失在宫城远处。程漆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梁萧刚刚结束苦战,来不及歇口气,带着一身血:“七哥,我……”
“去,”程漆摆摆手,“人我送你了,不用谢。”
梁萧脸一片黑红,在兄弟们的笑声中飞快跑走了。
程漆抬起头,太阳才刚过中天。
没有惊心动魄,甚至堪称平淡。原来偌大帝国,泱泱霸业,一条人命就能终结。
从今往后,这里要升起新的太阳。
程漆四下看了看,朝蜷缩在一边的大太监招招手:“来。”
大太监看着他如看鬼,哆哆嗦嗦地过去,跪伏在地上:“大人请吩咐。”
“这是隆宣帝的遗诏,”程漆从怀里拿出一张明黄的布,随意极了,“照着宣。”
庆德二十四年,帝暴毙于宫中。依诏,禅位于其子。嘉庆元年,新皇登基。
唐侍郎起用于西北边陲,翌日始归京。
北楼、南阁皆散,朝堂风气随之整饬,是谓嘉庆新政。
—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是盛夏。
程漆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便再不愿入宫,只想回家守媳妇。奈何新帝尚年幼,身份又暧昧,对他有颇多依赖,使得程漆不得不隔三差五入一回宫。
平日里应付得还算用心,今日他却明显心不在焉。
年轻的天子像模像样坐在龙椅上,连声叫了他几次,最后一次程漆才回过神。
“朕方才说的这个新案,爱卿觉得如何?”方晟无奈地看着他。
程漆飘忽的视线终于挪到他脸上,盯着看了几秒,忽然道:“我不干了。”
方晟还学不会天子威仪,愣愣的:“啊?”
“回家了,”程漆忽然大步向外,朝服衣摆掀起,“唐大人不日归京,以后有什么事问他就好。”
“哎——”方晟叫不住他,急道:“至少今天你给朕出出主意啊!”
“等不了了。”程漆的声音越来越远,听不太真切。
方晟凝神听了半晌,没听明白,招手问门边立着的太监:“他说什么?”
“好像是说……”太监迟疑着道,“他媳妇有了……?”
陶枝是从几天前察觉到不对的。
入夏以来她食欲一直不好,原先以为是天气热的原因。程漆在家里摆了冰块,晚上睡觉给她打扇子,可陶枝还是吃不了多少东西,还总乏困,有时靠在他身边一下午就睡过去了。
直到前天,陶枝才惊觉,自己的月信已经好久没来了。
她期期艾艾地和程漆说了这事,男人果然沉稳得多,程漆很淡定地叫她别慌,第二天叫郎中过来看看。
然后他照常去宫中处理事务,陶枝在家等来了郎中,把了脉,问了诊,刚送郎中出门,程漆就回来了。
他像是一路飞奔回来的,鬓发都有一丝乱。陶枝惊异地问:“今日这么早?”
程漆舔了舔嘴唇:“人走了?”
陶枝眨巴下眼睛,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顿时有些好笑:“走了。”
程漆那双眼简直如炬,声音干涩:“怎么样?”
陶枝看着他,忍不住乐了起来。
什么沉稳,什么淡定,都是装的,有些人明明比她上心。
“唔,”陶枝眼珠子转转,背着手往屋里走,“你猜呀。”
程漆几步走到她身后,想把人扛肩上,又不敢下手,最后搂着她腰,欺近了咬她的后颈:“卖什么关子,啊?跟你男人卖关子,图什么?”
陶枝缩缩脖子,笑眯眯地在他怀里旋个身,和他紧密贴着:“图个开心呗。”
“开心了吗?”程漆咬住她的唇瓣,泄恨地磨了磨,“小白眼儿狼。”
陶枝闭了闭眼,和他认真地亲吻了一会儿,胸口满涨的喜悦终于溢出了水,她喘匀一口气,在程漆耳边小声说:“你想想起什么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