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慎时想了一会子,方问言哥儿:“你觉得你作得好吗?”
言哥儿有些怕傅慎时,绞着手指头道:“儿子能说实话吗?”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实话实说。”
言哥儿有些羞涩道:“儿子作得好,和书上作的,没什么差别!”
傅慎时没有直言好坏,而是背一首《泊船瓜洲》,其中有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他问言哥儿,“绿”字若替换成别字可成?
言哥儿仔细思索,摇了摇头。
傅慎时问他:“何故?”
言哥儿懵懵懂懂道:“不知道,只是这些日读了这么多诗,总觉得‘绿’字换成别字不可。既无后人改之,想来此字亦是最合适的。”
傅慎时抱着他上罗汉床,道:“此字几经推敲,方才定下。你瞧瞧你做的诗,全部都是化用别人的诗句,无一字是你自创,且句句都在白描,只有景而无情,若你这个年纪的诗放在普通读书人中,也还算能入眼,等你长大了,想要将这种诗拿上台面,只怕要叫人笑掉大牙。”
言哥儿平日里调皮,在生人面前其实很脸皮薄,一听傅慎时说会“笑掉大牙”,连忙拉着他的袖子问道:“父亲,那怎么才不会叫人笑掉大牙?”
傅慎时道:“作诗不是易事,学问深得很,一时难成,你若要学,需得长年累月下功夫。”
言哥儿还是不解,他茫然道:“爹,儿子眼下的用的法子不可行吗?”
傅慎时道:“我方才同你讲过,不是不行,只是平庸而已,若你只求马马虎虎,用你的法子足矣。”
言哥儿抠着后脑勺问红豆:“娘,为何我用你教的法子算术可行,甚至我用来数房梁、柱子、马车的毂长和辐辏也行得通,怎么作诗却不行了?”
红豆道:“因为算术和作诗完全不是一回事,许多事有浅显的规律可循,却不是完全可以套用规律。”
言哥儿不太懂,他又傅慎时问:“爹,除了作诗,还有什么事不能套用规律的呢?”
这个容易回答,傅慎时道:“曲谱、画画、写字,这些有章法可学,但技巧之外,若半分情,便算不得上乘之作。”
红豆揪了一下言哥儿的脸颊,灿笑道:“还有爱呀。做父母的疼爱你,你的伯伯、叔叔们照顾你,又不奢求你的回报,这与我教过你的规则,完全冲突,不也没法子用规律去解释吗?”
言哥儿举着手道:“这个我明白!因为我是爹娘和祖父祖母、外祖父的心肝肉,所以大家都疼我!”
傅慎时捏着言哥儿肉呼呼的小手,道:“你,你娘才是我的心肝肉。”
言哥儿反应很快,他笑着道:“那我是娘的心肝肉!就等于是爹娘的心肝肉!”他从炕桌另一边走过去,双手勾着红豆的脖子,生怕红豆拒绝,撒娇道:“娘,你说是不是。”
红豆耳根子都软了,抱着言哥儿道:“是是是,赶紧下来,脖子都给你勒断了。”
言哥儿朝傅慎时抬了抬眉,很是得意。
傅慎时端着茶杯淡笑一下。
夜里,傅慎时掐着红豆的肩膀,在她耳畔低低地喘着气,问:“谁是你的心肝肉……”
红豆趴在枕头上,蹙着眉断断续续地回他:“你……是你还不成吗……”
——
言哥儿开蒙后,因为傅慎时和红豆亲自参与教学,并且手动绘制生动形象的课本,便十分喜爱学习,并且沉迷学习。
言哥儿现在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学了成语,在傅慎时和红豆跟前用。
有次他刚学了“明知故问”,跑去红豆跟前,让红豆配合他使用这个成语。
红豆为了让言哥儿学以致用,于是问他:“哥儿,你名字叫什么?”
言哥儿仰着小下巴,摇头晃脑道:“哼,娘,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红豆憋笑,言哥儿不仅成语用得对,这表情也十分贴合啊!
下午等傅慎时下衙门回来了,红豆就把言哥儿做的傻事说给了他听。
傅慎时听了也是发笑。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红豆问他:“你幼时可有什么好笑的事?”
傅慎时摇摇头,道:“我六岁的时候,三百千千早就背完了,家里人见我天赋异禀,在我开蒙之后,便将我放在族学里,和一些比我大五六岁的郎君一起读书,你想想我可有时间像他这样犯蠢?”
红豆轻哼道:“言哥儿这不是犯蠢,稚子之心而已。何况他如今学得也不差,只是按照科举的标准来看,他学业上的进度与同龄人无异罢了。咱俩不是说好了么,让言哥儿先学做人,立身再立业。”
傅慎时拧了一下红豆的脸颊,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他一句,你瞧你,这心眼子偏的。”
红豆打开他的手,道:“怎么?还要跟你儿子吃醋?”
傅慎时抱着红豆道:“嗯……有点儿。”
红豆忍不住笑了,道:“当真?”
傅慎时也笑了一下,贴着她的耳廓,温声道:“哄你的。”
红豆仰头,用下巴抵着他的下巴,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小气。”她又靠在傅慎时肩膀上,道:“哎,可惜你白天不在家,有些事没有亲眼瞧见,看着孩子长大,还是有些趣味的。”
傅慎时抚着她的发端,道:“我知道……我亦觉着有趣。现在比从前好了,天还没黑就能回家。若你觉得不足,不如我们搬出去?住在国子监附近,便可节省更多时间,我休沐的时候,既不住家里,也不用晨昏定省,和兄弟们经常往来,多出来的时间,就陪你们母子。”
红豆头皮被轻轻扯了一下,她便也绞着一绺傅慎时的头发,道:“罢了,现在在家里住着也很舒服,就不折腾了,省得我爹又要胡乱担心,又或与家里人生了隔阂,对言哥儿不好。”
没分家便搬出去,肯定会引人胡乱揣测的,傅慎时现在管着国子监,他的私事,有时候不只是私事。
傅慎时搂着红豆也没说话。
红豆道:“其实搬不搬出去没有什么要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言哥儿锦衣玉食,没有出去开过眼界,不知道世道艰辛。你我还没一起去别的州府游玩过,有些可惜,若有机会一家子一起出去一趟便好了。”
傅慎时问她:“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提到出去玩,红豆兴奋了,脱离傅慎时的怀抱,盘腿坐着,道:“那自然要去江南!别处我倒是没有什么兴趣,唯有江南不去可惜。”
傅慎时道:“这个容易,等我恩师家里有喜事,我告假陪你一起去。”
红豆惊喜地睁圆了眼睛,问道:“当真?”她仔细一想,又垂头道:“可什么时候有喜事呢?就算有了喜事,江南那么远,你怕是也脱不开身吧。”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里,问:“要不让岳父领着你和言哥儿一起去?”
红豆摇头,道:“你不在,我也懒得去,罢了,不过说到兴头上随便提了两句,你别往心里去。在其位,谋其职,国子监关乎天下官学,为这点私事影响天下学府就不好了。”
傅慎时拉着红豆下了罗汉床,夫妻二人携手上床。
此事过后几个月,正好是红豆生辰。
傅慎时和往年不一样,他今年空着手回来。
红豆习惯了他每年都会送她生辰礼物,这回什么都没瞧见,便跳下榻去,在他衣袖跟荷包里胡乱摸找,结果什么都没瞧见,不免有些失落,她抬眼又看见傅慎时满脸疲倦之色,一下子也不想计较了,便转身要往罗汉床上去。
傅慎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赶紧的,收拾东西。”
红豆扭头,道:“什么?”
傅慎时又道:“赶不上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去也还不错。”
红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去扬州?诶?你的恩师家有喜事?”
傅慎时摇摇头,笑道:“皇上调我去南直隶国子监,我想着先坐船去扬州拜访老师,再与你一道在金陵住一段日子。”
红豆竟然脱口而出:“公船私用?!”
她立刻又笑了,道:“这也太好了吧!”
傅慎时嘴角一抽……这话说得也太实在了。
红豆在京城里不知道住了多少年了,京城内外,包括皇宫她都去过数次,孩子都六七岁了,终于能出门了,她一时都忘了傅慎时空手回来的事,转身就去叫了丫鬟进来收拾东西。
丫鬟们在上房忙碌,红豆默默念叨着出门要交代下哪些事,她与傅慎时商议了一遍,末了敲定了几件要紧事,她又问傅慎时:“咱们去多久?”
傅慎时往罗汉床上一坐,道:“你想待多久?”
红豆眼角眉梢都是喜意,道:“咱们可以随意停留吗?”
傅慎时颔首道:“一年以内都可以,北直隶国子监丢出去一年,皇上不放心。”
一年足够了,红豆扬着嘴角道:“半年就够了。对了,言哥儿要不要带去?”
傅慎时道:“你不是说要带他行万里路吗?”
红豆心底里担忧一路舟车劳顿言哥儿身子受不了,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带他去。
下学回来的言哥儿听说可以出远门,比红豆还高兴,围着厅里的圆桌跑了几圈,丫鬟在后面追着给他换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