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大当家讽刺地一笑,也没再多说,只道:“我在洛城待不了几日,半月后你派人将画送到金谷园,自有人与你交接。”
说罢,他起身离去,袍袖带起的风将案上摊开的书都翻动了几页。
送走这尊煞神,悦心堂的两个伙计都松了一口气,一个抹着汗问方朝清:“东家,这位什么来头,好大的排场,府衙的大老爷都不敢慢待他。”
方朝清将案上的书翻回原来的页码,又夹了支书笺做标记,合上后放回书架。
听伙计问,也不抬头,只道:“不用管他什么来头,只需知道不要招惹他便是。”
送走那计大当家,时候也到了日暮,悦心堂关门,两个伙计各自回家,方朝清则撑了伞,一步步往铜驼坊东边的上林坊走去。
上林坊临着洛水的地方,有一所端正古朴的大宅,门环铜漆虽旧,气势却仍在那里,想来初建时也是十分气派的。门上挂着“方宅”的匾额,黑底金漆的大字风骨凛然,下方有小字印章,小字是“方氏公良”四字,正是方朝清祖父的名讳。
进了门,一个闲磕瓜子的婆子见他,扭着身子迎上来:“老爷怎么才回来?夫人都等您好一会儿了,厨房里专程给您煲着汤,您再晚回来会儿,汤若凉了,可不辜负了夫人的心意?”
方朝清面上淡淡的:“夫人今日身子可好?”
婆子笑道:“好、好,晌午吃了半碗饭呢!”
方朝清笑笑,也不再理婆子,直往主院而去。
方宅是他祖父方朝清在洛城为官时修建,距今已经三十多年,虽然当初建地气派,但到底年日久了,又没有人仔细打理修葺,看着便有些荒凉破败,方家那些人也不将这处破宅子放在心上,将他打发来洛城后,除了给了他一个入不敷出的悦心堂,便是这处看着气派实则破败的宅子。
虽然破败,地方却大,从大门到主院,方朝清足足走了半炷香时间。
当然,他走地也慢。
然而再慢,这点儿路也一会儿便走完了。到了主院,眼前风景又蓦地一变。
方宅太大,整个修葺要花不少银子,若只修个主院,花费自然少许多,因此方朝清的夫人崔氏便拿了嫁妆银子,把整个主院翻修了一翻。翻修过后,别处虽还荒凉,这主院却花红柳绿,轩敞明净。
进了屋,摆设更是富丽。
门前挂的水精帘,案头烧的龙脑香,黄花梨的桌椅床凳俱是一套,桌上摆的茶盏都是官窑烧造,甚至还有些打着皇室内造的标记。这些东西,俱是出自崔氏的嫁妆,方朝清当时赤条条地被赶出方家,除了这宅子和悦心堂,是一点私财都没有的。
方朝清进屋时,崔氏正半卧在床头,一个丫头躬身低声劝她再吃些饭。
崔氏推拒:“别,都拿走,拿走,我不吃,再吃该长胖了。”
方朝清进去,让丫头退下。
崔氏一见他,登时欢喜地叫了出来:“夫君!”
时令近夏,天气已有些热,但崔氏却还盖着春日的被子,身上也穿着厚厚的绸衣,然衣服再厚,也盖不住衣服下瘦骨伶仃的身躯,尤其外露的脖子处,青筋条条绽起,肤色又暗沉显黑,便如一截枯木般。
而枯木上的脸,乍看之下,更是有些吓人。
窄长枯瘦的脸如驴脸一般,上面两条精心描画的眉,眉下却是两只绿豆般的眼睛,鼻子处几乎没什么起伏,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凹进去,鼻子下面,两瓣嘴唇却高高撅起,又向两边裂开分成四瓣,如兔子一般,竟是天生兔唇。
她很瘦,因为瘦,五官便更加突出,也更加吓人。
方朝清走上前,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他那张面白如玉翩翩公子的脸与崔氏的脸在一起,便如同谪仙伴罗刹。
“珍娘,再用些吧,你太瘦了。”方朝清端起一碗白粥劝道。
闻言,崔珍娘不禁心头一甜,犹豫地看向那粥,小心地问道:“清郎,我真的瘦么?”
方朝清点头。
崔珍娘这才放心,展颜一笑,乖乖点头道:“好,我吃。”
却不知她那一笑,令她罗刹般的脸更加丑陋。
方朝清仿佛看不见一般,拿起瓷勺,舀了粥喂她。
崔珍娘甜甜笑着,就着勺子吃下了粥。
只是,粥还未咽下,她眉头忽然痛苦地一蹙,旋即“呕”地一声,一大堆秽物从口中呕了出来,尽皆呕到方朝清手臂和端着的粥碗中。
一股酸臭味儿在屋中蔓延开来。
方朝清只觉得眼前发晕,沾满了秽物的手轻轻颤抖。
崔珍娘看着方朝清的手,吓傻了一般,然后痛哭起来:“清郎、清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我也不知怎么……清郎,对不起、对不起……”
她嘴角的秽物还未擦去,这么一哭,鼻涕眼泪也都流出来,面貌更是难以卒睹。
方朝清强忍着不看那秽物,胸口却实在忍不住翻滚起来,他颤抖着放下粥碗,竭力稳住声线,安抚她道:“无事,不要怕,下次吃不下了跟我说便是,千万不要逼自己。”
崔珍娘哭着不住点头:“好,清郎,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方朝清站起身,脚底却觉得有些发软,他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明日再让大夫来看看吧,让大夫给你开些开胃消化的药。”
说罢,便脚底有些浮地走了出去。
崔珍娘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出了门,待不见了他背影,忽地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
扇完了,又趴在床上继续嚎啕大哭起来。
方朝清出了门,便让下人赶紧烧水,水烧地慢,他等不及,直接便用凉水洗了起来,冲洗那秽物时,他终究没忍住,低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都没呕出来,只觉得有什么脏秽的东西还梗在胸口喉头,让他难受极了。
冷水洗了一遍,热水终于烧好,他又用热水复洗了一遍,不仅手臂,身体其余各处也都用丝瓜瓤子用力地搓,直到搓地白皙的身上都泛起条条红痕。
洗好后,他脚步轻飘地回了自己睡房。
这个睡房离崔珍娘住的正房不远,屋子不如正房宽敞明亮,但屋内布置俱是按他的喜好来,窗明几净,简朴文雅,墙边立着大大的书架,案上没有一点多余的陈设,从门檐到墙角都干净地光可鉴人。
进了自己房间,方朝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往常这时他都要看会儿书的,只是现在,他完全无心看书,换上中衣便躺在床上,将薄被整整齐齐地拉至胸口的位置,双手在胸前合拢,闭上眼睛。
许是太过疲累,他很快陷入梦乡。
梦里出现一条飘着蒙蒙烟雨的小巷,他站在屋檐下,忽见巷口走来一人影,撑着油纸伞,穿着蓝印花布的衣裙,伞下的人眉目宛然,一双眼睛俏生生地看过来,将他定在原地。
一转眼,场景又变,却是他正在看一幅画。
画上背景是一处园林,正中一株石榴树花开如火,石榴树下摆着一张软塌,榻上一男一女正做着那敦伦之事,男人背对着画面,只看到身材修长有力,女人却正对着他,细腻如雪的脖颈和软嫩的胸脯都纤毫毕现,身下与那男人紧紧相连,脸上两颊飞红,一双妙目望着画外的他。
他羞地耳朵都红了,却忽见那女人的眉目变化起来。
柳叶眉,桃花眼,樱唇瑶鼻,芙蓉玉面,正是那烟雨小巷里的伞下佳人。
他悚然一惊,忽然那脸又一变,变成绿豆眼、凹陷的鼻、裂成四瓣的嘴。
这张脸朝他哭着,嘴角还沾着秽物。
方朝清猛然惊醒。
漆黑的夜里,墙角促织声声。
第7章 往日得意
送走方朝清后,甄珠又开始了把自己关在厢房作画的日子。
半个月的时间要画出一套图并不是多容易的事,甄珠又是苛求完美的性子,即便是画了纯粹为卖钱的春宫图,也不愿敷衍了事,于是精心设计了一套场景和动作,整套图的色调又是明媚鲜亮的调性,最后画完时,甄珠从头欣赏一遍,然后尴尬地发现,她看着自个儿画的画,居然有些口干舌燥。
强忍着把图留下自个儿收藏的冲动,甄珠在约定的时间里把图送到了悦心堂。
毕竟是送春宫图这种东西,甄珠便挑了傍晚时分过去,到了悦心堂时,方朝清正要关门,见到甄珠,忙把她迎进内室。
这半个月,甄珠专心画画没怎么锻炼,但吃的也少,因而又瘦了一些,原本还有些丰满,如今却恰到好处,全身该瘦的地方瘦,不该瘦的地方一点儿也不瘦。
她今日穿了件缥碧色的衣裙,裙角有几朵浅浅白花,沿着白花看上去,虽衣裙裹地紧,到底是夏日了,轻薄衫子下隐约可见玲珑的腰身和胸脯,衬着那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并非时人追捧的骨感美人,却真真是古诗文里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的绝代佳人。
方朝清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仔细看她。
只接过她手中装画的匣子,打开了查看。
那位计大当家的得罪不得,交给他的图若是出了差错,不仅他落不得好,怕是甄珠也会被牵累,自然容不得一丝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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