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亭子,那人微笑着看周、程二人一眼,冲他们点了下头。
周通很是不好意思,连忙把藕放下站起来,紧着把嘴里的咽了,叉手道:“郎君有礼了。不妨也来亭中歇歇脚?”
程平只好也跟着站起来。
男子停住脚,道声多谢,竟真地走进亭来。
周通攀谈:“敢问郎君可也是今科士子?”
男子微笑:“两位也是吗?”一口标准的金陵洛下音,声音不高,带点沙哑。
周通笑道:“也是。某晏河周通,这位是程悦安,也是晏河县士子,俱都是来考府试的。”却到底碍于面子,没说俩人是明经科的。
男子微笑道:“尝听闻晏河风光秀丽,人杰地灵,观二位,果然如此。”
程平抬眼,恰与对方目光对上,当下若无其事地避开,心说,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厉害,你能从我们两个吃藕群众身上看出“人杰”来,就神了!再想到“吃藕”两字的连读,瞬间被自己扎了心。
周通面色微红,连说“过誉了”。
又聊两句风物,那男子目光在竹篮里那两半截被啃得惨烈的脆藕上落了一下,眼睛眯的幅度更大了些,眼尾微微翘起,“就不打扰二位——看景了,预祝二位一举登科。”这位长着浓眉毛、悬胆鼻、方下颌,本是一张极正人君子的脸,却偏偏长了一双传说中的桃花眼,不笑时还好,笑起来就露出那么两分风流。
程平过了这些年潜伏似的日子,于察言观色上颇有些功力,这微妙的停顿再加上那一转的目光,程平知道,这是被对方打趣了。当下在心里回敬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②,好不啦?”
周通叉手笑道:“也祝仁兄蟾宫折桂、雁塔提名。”
程平也假假地眯着月牙眼,跟着叉手。
男子也对二人行了礼,转身去了。
看着男子与小童远去的背影,周通摇头赞叹,“真是好风流人物。”
程平笑了,坐下接着啃藕。
周通也坐下,一边吃一边问程平,“你适才怎么不说话?这样的俊逸人士难得一见,保不齐是个士族子弟呢。我成绩不佳,你却不同,若是考中,都是同年,有个高门第的同年照应着,以后仕途也通畅些。”这话说得是真把程平当朋友了。
不想弗了他的好意,也不好说自己没想做什么高官,就想着有个出身,就像后世之学位,好不受宗族桎梏,顺便混口饭吃——若老天果真开玩笑让我当了高官,哪天被同僚知道我是个女的,那得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再说,即便真想往上攀,也不是这么个攀法,没看人家连名字都没说吗?
然而这些都不能说,程平只好笑笑,点头认错。周通只道她醒悟了,又提点两句,两人又吃些藕,听到暮鼓声,便往回走。
考生们多住在贡院附近的旅馆里,周通住的是高第逆旅,程平住的是春风旅社,两家恰是对门,二人在门口叉手作别,相约明日一起读书。
第5章 肋被插刀
第二日早起,程平看看外面的天色,找了一件厚实袍子穿上,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出了屋,程平来到大堂,大堂中几个士子行商正在吃朝食,程平打了自己那份饭食,找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开吃。
旅店对中等房以上住客赠送朝食,当然讲究的客人也可以另点菜,或选择出去吃。程平住的是单间,刚好在这赠送之列,所以便吃上了这免费的早餐。
程平起得早,胡饼出锅不久还很酥脆,馎饦汤也还热乎着,便是腌的醋芹菜梗也很有味,程平吃得很香甜。
程平虽然嘴馋,倒不是不懂过日子的。程家在乡间虽算略有薄产,但放在这州府里却不禁花。顾况打趣白居易“长安居,大不易”,却不知非但长安这种一线城市物价昂贵,就是齐州这种二三线城市生活成本也很高。
正吃着,有人打招呼,程平抬头,不是别个,就是科普过前科状元考试历程的那位消息灵通者,程平记得他姓杨,名华,字含英。
程平抹下嘴,站起来行礼,笑称:“杨郎君。”
“悦安怎如此外道,直呼我姓名就是。”
程平笑一笑,换了称呼:“含英。”
杨华看看程平的饭食,笑着邀约,“街东头儿有一家店做的好古楼子,羊肉又鲜又嫩,悦安可愿赏光同去尝尝?”
程平到底还有点底线,看看桌上的饭食,笑着摊手,“含英兄邀约,某自欣然愿意同往,只是已经吃得多半饱了,”但到底不愿扫了杨华的面子,“不如改日,我们一同去东市丰食街,一家一家吃将过去。”
丰食街是州府美食一条街,就在东市,颇有名气,听程平如此说,杨华拍手笑道,“与我想到一处去了!眼看要开考了,恐怕不好到处逛,莫如考完了,我们同去?”
程平干脆地说:“就这么说定了!”
大凡这种食品一条街小吃居多,一路吃下来,花不了多少钱,又能解馋,考完合该去松快松快。
“二郎!”那边有人喊。
杨华应着,与程平告了辞,去与同伴汇合。
同伴低声问:“怎么说了这许久话?那位是谁?”
“程平,晏河县试第二名。”
同伴点头,“本地旧族中倒不曾听说有姓程的。”
“寒族也。”杨华解释。
同伴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杨华自我解嘲道:“我也是寒族,与他们结交正合适。”
同伴抿抿嘴,不悦道:“你与他们怎么一样?”
杨华默然。
程平不知道被人鄙视了,接着吃已经有点温凉的馎饦和胡饼。
一边吃一边听旁边桌两个进士科的说投行卷的事。两人在州府都没什么关系,正为投卷无门犯愁。
程平不禁庆幸,好在自己考的是明经,不用投行卷。
所谓行卷,就是应试的士子们把自己的诗文在考试前呈送给有地位者,以求其向考官推荐。程平觉得有点像前世大学的时候,老师算的“平时成绩”,又有点像考研考博提前联系导师。不过很明显,此时的行卷制,对寒族,特别是像自己这样没门路的田舍汉,未免有点不公平。
正同情这两位呢,却不想躺着也中枪。
“我们虽然不易,但若是中了,前途尽有的。不似明经科的,也一样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考出来却多是只授末品,做着小吏之事,升迁也有限,多的是一辈子穿青衣的。”留小胡髭的那位劝另一位。
另一位想想,也对,顿时从更惨的明经们身上获得了力量和幸福感,说起自己听说过的一位明经前辈的悲惨人生,“这位故旧考的也是明经,应吏部试十载,而不得授官,每日抄书为生,四十余岁就亡故了,家里竟然没有钱财扶灵归乡,着实悲哉!”
程平被一刀一刀扎得扎实,举起碗,喝尽最后一口汤面,伴着瑟瑟秋风走了出去。所谓元气满满的一天从会心一击开始,这酸爽……程平觉得自己可以写毒鸡汤语录了。
临考了,好些士子已经不读书了,寒窗苦读多年,还在乎这一两天?寒族明经士子程平以及同类周通,却来到湖畔一个僻静处,吹着有些潮又有些冷的风,一背就是一上午,中午随意凑合了一顿,下午接着背去。
周通是因为越想越没底,虽说看开了,考不上也没什么,但又想着,万一考上呢?那不是万千之喜?
程平则是典型的知天命、尽人事心态,能多看一点,则多一点把握,为什么不看?
背得累了,周通也找程平说说话儿。
两人在县试的时候就走得近,这会子身处异乡,面临决定命运的考试,压力之下,关系就更亲密了。
周通坐到程平身边,程平往旁边挪一挪,给他让个空儿。
“若是这次考不中,我就回去安心娶妻生子去。”周通看着湖面,轻叹口气。
听到娶妻生子,程平心里一堵,嘴上却轻浮地玩笑道:“是不是想着,万一生个有灵气的儿子,保不齐能当进士的阿耶?”
周通不以为忤,笑着点头:“可不是嘛!”
程平点头:“父凭子贵,使得!”
周通笑着推她一下。
程平不动声色地往远处挪了挪。
周通把程平当知心人,说起家事。
周家还算殷实,兄弟七人,周通是最小的那个。周家几辈人都不擅长读书,只除了周通。家里人对他是寄予厚望的。
如今爷娘已经过世了,当家的是大兄。家里早该分家,却因为周通读书科考、一直没成家而拖着,阿嫂们颇有怨言。
“眼看着侄子们一个一个大了,大侄子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不能再做这没影的梦了。”
程平脸上的笑影儿淡了,想起当年把自己听哭了那首歌:“梦想总是遥不可及,是不是应该放弃?”1
周通“嗤”地笑了,“怎么倒把你说惆怅了?”
“多愁善感呗。”程平笑笑。
“你这样子,还装上士族女郎了。”周通哈哈大笑。
程平悻悻,爷要是托生在高门,也成天合香弹琴观花下棋,受贵族教育,不一定比那些士族女郎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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