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三鲤忽然发现一件事情,经过上次她装病后,小楼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
比如现在,他们聊着进学堂念书的事情,顾小楼已经拥有很成熟完整的想法。
“小白是静不下心来学学问的,顶多带他认识字,学点算术而已。我们两人念书也是笔不菲的开销,不能只花钱不进钱。
之前我问过阿初,他说在沪城很多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一边念书一边工作的,给人当教书先生,或者去洋行当个买办学徒。他们很欢迎这种有文化的学生,尤其是会洋文的。”
荣三鲤喝了口茶,馥郁的茉莉花香在唇齿间散开。
“然后呢?你也想去沪城发展吗?像阿初一样?”
说实话,她不认为顾小楼能成为第二个黄旭初。或许他脑子好用,也能考上大学,但是绝对不可能参加学生革命。
革命需要强烈的付出精神,无视生死。
顾小楼在遇到她之前只是个流浪弃儿,不曾被这个世界拥抱过,自然潜意识里也不认为自己对国家有什么义务。
他对她忠诚,可是也仅限于她,其他人甚至这片国土在他眼中,恐怕都是无关紧要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她不会批评他改变他,只希望他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得一路顺风。
顾小楼听完她的问题就摇头,毫不犹豫地说:“不,我想出国。”
“出国?”
“锦州和沪城迟早要沦陷,全国各地哪里都不安全。我想趁着念书的机会当买办挣点钱,然后通过洋人买船票,把你们都带出国去。你觉得新加坡如何?我听说那里比沪城还繁华,是个合适的地方。”
荣三鲤笑了笑,托着下巴道:“好啊,那我就等你赚到钱,带我出国过好日子。”
这句话刚落下,就有人敲了敲他们的桌子。
“你们在招账房?”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见久违的小泉次郎站在桌前,冷峻的脸上藏着股阴戾之气。
天气转凉了,小泉次郎换上摩登的白色西服和皮鞋,头戴一顶黑边小礼帽,礼帽的宽边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露在外面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异常白皙,令人想起公馆里的大理石雕塑。
他的胳膊依旧绑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脖子上,使他的帅气减损不少。
在他身后是四个带枪卫兵,再过去是汽车。
路人们认出他,眼神变得好奇又敬畏,悄悄地偷看他。
这一天肯定会来的,荣三鲤早就做好了准备,并且因定好的计划生出期待,抬头后便微微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
“督军大人,好久不见。”
小泉次郎没看出异常,单手叉腰看向她身后的告示,“招有经验账房,月钱两块大洋,吃喝全包,月休两天,啧啧……”
荣三鲤笑问:“督军大人有何指点?”
“两块大洋能招到什么好账房?这样,我来给你当账房,一文钱都不要。”
“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有。”他狡黠而阴森地看着她,语气相比之前变得不善,若说装病前他是披着羊皮的狼,那么现在已经露出锋利爪牙。
“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算账,只能夜里算……跟你一起算。”
他的暗示已经不能更明显了,荣三鲤不卑不亢道:“督军大人真会开玩笑,这么多天没见,不知你身体可否好些了?”
她显然在转移话题,小泉次郎没什么所谓,随口道:“你看我的样子,算好些了吗?”
“督军大人乃天降神兵,英武神勇,我想老天爷会保护你的。”
“哼哼。”
他嗤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凑近她,气息都洒在她脸上,“你这张小嘴越来越会说话了,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顾小楼蹭得一下站起身,被荣三鲤按住手,动弹不得。
“大人,此地人多眼杂,不如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行啊。”小泉次郎不假思索地松开手,命令卫兵打开车门,“恰好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看看,你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荣三鲤站起身,椅子因她的动作发出摩擦声。
顾小楼紧紧看着她,冲她摇了摇头,不希望她去。
她明白他的担忧,却只淡淡地说:“帮我把包拿来。”
“三鲤……”
“去。”
顾小楼无可奈何地往里走,荣三鲤和霍初霄站在门口,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他看她的目光里充满着玩味和打量,不知道在计划着什么。
顾小楼拿来手袋,荣三鲤叮嘱他们好好做生意好好招人,跟他上了车。
小白自始至终躲在门后,偷偷地露出两只眼睛,等车开远才跑到顾小楼身边,看着远处咕哝。
“督军大人真是越来越不帅了,感觉跟变了个人一样,以后我不喜欢他了。”
他的话并没有安慰到顾小楼,但顾小楼认可他的观点——霍初霄跟以前相比,愈发让人讨厌。
究竟是他慢慢变成这样的,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现在才露出原形而已呢?
汽车已经消失在街角,顾小楼耳边响起荣三鲤的话——我等你赚钱带我去国外过好日子。
他感觉身体里顿时涌出无穷力量,回到桌后继续招人。
汽车开得不急不缓,微风从窗外吹进来,飘扬的发丝挡住视线。
荣三鲤拨开刘海,发现这条路不是去公馆也不是去省长家的,就回头问:“我们要去哪里?”
小泉次郎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柔软的发丝,笑道:“等你到了就知道。”
荣三鲤只好正过脸,继续看着窗外,暗中记住每一次拐弯,这样就算发生什么事,她也知道该从哪儿逃脱。
汽车开了半个多小时,驶进一条繁华热闹的街。
街景非常陌生,她不曾来过,但是当看见一块金色黑底匾额后,猛然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
清音阁。
清音阁的名字听起来高雅,内里却跟高雅完全不沾边,上次她在公馆见过的高级妓。女就出自于这里。
锦州有许多这样的地方,清音阁是名气最大的一座,因女人最漂亮,消费最昂贵,一瓶酒能抵得上贫苦人家十年的开销,所以能来得起这里的男人非富即贵。
以小泉次郎的督军身份,他是又富又贵,倘若要选,定然选最好的。
只是荣三鲤很不明白,他带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她都二十多了,哪怕拐卖也晚了。
小泉次郎没有解释的打算,下车后就径自往里走,荣三鲤跟在他身后穿过大门,进入这片诱人浮想联翩的神秘之地。
他应该是清音阁的常客,进去后就有一个龟公模样的人出来迎接。
他报出个名字,龟公把他们往楼上带,途中听到淫词浪语从各个房间里传出,他们目不斜视,径自上到三楼。
三楼的装修档次比下面高许多,房间明显少了,也清净了,走廊特地用调暗的灯光照明,每个人的面孔看起来都比往常更迷人。
龟公在一扇门前停下,轻叩三下,里面传出男人的应答声。
“请。”
他打开门,做出恭敬的手势。
荣三鲤跟在小泉次郎背后进去,发现里面坐着三四个男人,都在抽烟搓麻将。
他们衣着光鲜,头发用发油抹得乌黑油亮,像面镜子似的。一看见小泉次郎全都恭敬的站起身打招呼,有人还让出位置,让他加入麻将局。
看他们的打扮和年龄,不是商贾就是政府里当官的,荣三鲤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思,只给了她一把椅子,就投身入牌局了。
她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牌桌,不知小泉次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打了大概三四盘,又有人来敲门,还是龟公。
这次他带了几个女人进来,打扮很奇怪,头脸全都抹得雪白,只有嘴唇留一点鲜红色,身上穿得竟是东阴那边女人的传统服装,裙摆底下空荡荡的,似乎就那么单薄的一层。
男人们停下手,让人撤掉牌桌开始喝酒,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荣三鲤事不关己地坐在旁边,忽然被一个女人拽了一下,示意她也跟她们一起跪着。
她下意识地看向小泉次郎,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嘴角挂着抹嘲意,顿时明白了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
他厌倦了你侬我侬的把戏,要从精神上压垮她!攻占她!
她才不吃这一套。
荣三鲤冷冷一笑,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砸,起身便走。
这下那些男人终于全都看向她,小泉次郎低喝一声,“站住!”
她头也不回,开门径直走到楼梯上,小泉次郎追出来,抓住她的手腕。
“你太胆大包天!”
荣三鲤甩开他的手,“想我跪着伺候你?做梦。”
小泉次郎抬起手,似乎要打她,荣三鲤不躲不避,因为心里有着十足的把握。
一来自己未必打不过他,二来霍初霄曾登报表示对她的爱意,今天这么多人看着,要真是打起来了,脸上不好看的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