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们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出城后从大马路变成小马路,小马路变成泥巴路,正以为前面要变成臭水沟,要下车涝过去时,前方终于出现几栋东倒西歪的破房子,有小孩在外面土堆上玩。
路面不平,开车的卫兵怕震着他们,每次踩油门都小心翼翼。
汽车缓慢地往前开,出现在眼前的房屋越来越多,有些就在路边,有些隐藏在茂盛的树林后,风格是一样的残破不堪。
荣三鲤的心思本都放在霍初霄上,打算找个范振华离开的机会,仔细问他几句话的,这时也忍不住转移了过来。
为什么是这么破的房子?说家徒四壁都算好的了,简直是四面露风,有些屋顶都没了大半,靠难民们弄来一点茅草树枝堆上去遮风挡雨。
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本以为穷归穷,起码会是个正常的村庄模样。
现在看来,这个村子怕是已经废弃上百年。
豪华汽车在这里是稀罕之物,因年男人们都进城赚钱了,只有女人和小孩在家。而女人又要操持家务,导致小孩无人看管,全都追在车子旁边跑,车轮几乎把他们的衣服都卷进去。
荣三鲤见状说:“已经到了村庄,前面路不好开,下来步行吧。”
霍初霄点点头,一行人下了车。近百个小孩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挤在周围,大的有十二三,小的才两三岁,都仰头看着他们,他们身上崭新干净的衣服与漆黑的手。枪,让孩子们畏惧又羡慕。
荣三鲤感觉自己宛如被一群饥饿的小兽包围,并不担心被他们吃掉,只觉得可怜。
范振华以中气十足地声音问:“你们的村长呢?快点叫他出来。”
小孩们似乎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地睁着眼睛,身上大多长了痱子,被大太阳一晒,浑身上下都是通红的。
大人们也看见了他们,不知是何来意,都躲在远处戒备地看着他们,不肯过来。
范振华放弃跟小孩交流,环视一圈,冲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年轻女人招招手。
后者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步伐缓慢,宛如上刑场。
范振华也不废话,直接让她把村长叫来,没有村长就叫个管事的。
那人听了扭头就跑,速度飞快,与刚才形成鲜明对比。
她跑了好久都不见回来,就在大家以为她当了逃兵时,她搀扶着一个拄拐杖的老头出现了。
老头穿得同样破烂,满头花白,模样得有七八十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操着一口带浓重口音的官话,勉强能够让人听得懂,问他们为何而来。
荣三鲤表明来意,愿意出资帮他们修缮房屋,购入田地。
他听完后嘴巴张得老大,露出两排没牙的牙龈,“真的吗?太好了,省长没有忘记我们……太好了……”
老头回头对大家不知说了句什么,所有人都跟着他欢呼。
范振华无语地打断他们。
“什么省长?跟他没有关系,这是督军大人出得钱。”
老头立刻往二人面前一扑,感激涕零。
“活菩萨!真是活菩萨!”
荣三鲤把他扶起来,正色说道:“感谢的话以后再说,现在需要了解住在这里的人员情况,劳烦你说一说。”
别人免费帮忙修房子,老头自然义不容辞,把他们迎入自己家中。
他在这些人中颇受尊重,据说曾经在东部当过知县,逃难的路上拿出自己的积蓄帮过不少人,于是大家主动将较好的房子让给他住。
饶是如此,他家依旧穷得叮当响。家具不如砖石坚固,又未经细心养护,早在近百年的光阴里腐烂了。他家唯一能坐的是一把竹编的椅子,只有一个杯子一个碗,男人们去城里做工时,买米面会多买一些,带回来给他。
他装在破了口的陶罐里,用稻草树叶密封好,饿了舀出点加水烹煮,就靠它们果腹。
一进屋,范振华看着拿把脏兮兮的椅子皱起眉,脱下上衣盖在上面,给霍初霄坐。
霍初霄让给荣三鲤,自己站在一边,动作自然到似乎理所应当。
范振华自然不爽,但这是督军的选择,他不好说什么,只是看荣三鲤的眼神更加嫌弃了。
荣三鲤对霍初霄的举动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跟老头聊起天来,专心了解情况。
他们是上午去的,眨眼就到了中午。老头非要请他们吃饭,看看他家的情况,荣三鲤推脱说早饭吃得晚,现在不饿,婉拒了他的好意。
这让他们特别不好意思,等到下午准备离开时,最先被范振华点到的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用家里仅剩的面粉烙了几个饼子,塞到她手上一定要她带走。
盛情难却,荣三鲤只好收下。当汽车启动,几乎整个村的人都来路上挥手告别,架势极其浩大,要不是周围房子太破,堪比陈闲庭当年打了胜仗后,领兵进平州的场面了。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感谢别人,他们如此热情,唯一的原因是现在的生活太绝望,想获得救赎罢了。
怎样才能彻底救他们?只靠修房子送粮食?
战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到锦州,还是要回到原点。
荣三鲤拿着那几个干巴巴的烙饼,垂眸沉思。
霍初霄看着她秀美的侧脸,皮肤那么雪白细腻,鼻尖有小小的上翘弧度,明明已经二十一了,侧脸依旧像少女一般美好。
可是每当她望过来,对上她的眼睛时,便能感受到一股直击人心的力度,仿佛能洞察一切。
霍初霄冒出与她聊天的欲望,抿了下嘴唇,装作随意地问:“你准备给他们买多少粮?”
荣三鲤道:“最近粮价高,先买一千公斤应应急。”
她做得是酒楼生意,对于粮价自然相当了解。自从发生战乱后,粮价一路飙升,包括平安的锦州。
例如大米,十年前十九块大洋就能买来一石,现在起码八。九十。
换算下来,一千公斤就要好几千大洋了,不得不省着点用。
霍初霄斜眼看着她,“我认识一位从北边来的粮商,若要大量购入,可以帮你引荐。”
“真的?”
霍初霄笑道:“明日来公馆,我为你们安排见面。”
荣三鲤反应过来他帮忙的用意,心想也好,今天范振华始终陪同在旁,没有找到私聊的机会,明日继续好了。
霍初霄再演,她自然也要陪着演,心里已经答应,嘴上却兴致缺缺。
“再说吧。”
霍初霄心知肚明地露出个笑容,没说话了,专心看风景。
回到锦鲤楼时已经到了傍晚,店里又坐满了食客,忙得不可开交。
荣三鲤没在柜台看见顾小楼的身影,好奇地走到后院,发现他与小白在帮刘桂花洗菜,顺便豪情万丈地吹起了牛。
“你有我要饭要的年头长吗?我要了十四年!”
“切,那有什么厉害的,我四岁就一天能要到十个子儿!”
第32章
“我要饭都不用凑上去,别人看我长得好看,自己把钱送过来!”
“教我要饭的师傅是叫街的,知道什么叫叫街吗?看见人就捡石头砸自己的脑袋,拿刀戳自己的脸,跪下来给他磕头,保管路过的就算是个铁公鸡,也叫它下出蛋来!”
顾小楼一时语塞,他倒没这么不要命的干过,实在没法比了。
小白赢了这轮,十分嘚瑟,从口袋里摸出几粒剥好的瓜子仁送进小鬼口中,冲他道:“我看你还是叫我大哥吧,锦州也是要打战的,咱们还得去要饭,凭你的本事怕是要饿死。只要你认我做大哥,以后我要到一口饭一定分你半口,饿不死你。”
“你这么好心?”顾小楼讥讽地看着他。
小白道:“当然也不是白给的,你不是长得好看么?我听说沪城的富婆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白脸。到时咱们就到沪城去,一个要饭一个卖笑,狠赚他一笔!”
顾小楼抬手就是一颗生菜砸到他脸上,没好气道:“少做你的白日梦,我有三鲤,谁跟你去沪城。”
话刚说完,他随眼一瞥,看见站在门边的榕树那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回来了。”
荣三鲤点点头,笑吟吟地走过去,低头看着大木盆里的生菜。
“洗这么多?”
顾小楼道:“生菜鸽松点得人可多了呢,便宜又好吃,桂花婶一个人都忙不过来,我们就帮她多洗点备着。”
荣三鲤颔首道:“嗯,不过也别洗多了,生菜一沾水就容易烂。”
顾小楼满口答应,试探地问她:“你呢?今天如何?见着那些难民了吗?”
荣三鲤把包放在石桌上,挑了个凳子坐下,把今日所见都告诉了他们,言语中流露出对难民的同情。
“……我还看见一个小孩,都发高烧烧糊涂了,他娘也没办法带他去看大夫。一来没钱,二来省长怕难民太多引起动乱,只让那些可以赚钱的劳动力进城,小孩女人老人一律不得进门。”
小白不知是安慰她,还是真的觉得不算问题,大咧咧地说:“小孩发烧怕什么?他们都说烧一烧身体棒,大难不死,以后更好养活。”
“都烧成傻子了,的确好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