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看着一直哆嗦着的刘有助,还有对他怒目而视的伏安,突然不想说话了。
他们看起来似是一条心要瞒到底,只能用事实让他们避无可避。
马文才拍了拍手中的狗,又从风雨雷电手中要来死蛇,让它重新闻过,捏了捏它的耳朵。
从那条死蛇被拿出来开始,伏安的表情就变得极为不自然,等到那狗闻了死蛇开始在屋子里嗅闻时,伏安整个身子已经靠在了刘有助身上,不知道是谁在依靠谁。
刘有助当然感受到了身边人的变化,他拍了拍伏安的手背,递过去担心地一瞥,眼神中满是不安。
伏安看着刘有助牵动伤口满脸大汗的样子,咬着自己的下唇,直把下唇都咬的稀烂,却一言不发。
很快地,这只猎犬从杂物中叼出来一件儒袍,又在那一卷铺盖边绕了几圈,扒了几下没扒出什么,转身从杂物中刨出来一个小竹篓。
那竹篓不过一尺多长,篓上有一个稻草扎成的塞子,大黑一叼出那竹篓就拼命地打着喷嚏,显然被气味熏的不清。
马文才大步上前,将那儒袍一展,细细嗅过,若祝英台在这里,一定觉得马文才的样子像是变态,但马文才却半点没有此举怪异的感觉,在嗅过衣袖和胸襟后点了点头。
“是这件,气味虽不明显却还是有的,他大概是把蛇藏在了宽大的儒袍里。”
梁山伯见果真找到了证物,叹了口气,伸手捡起地上那个小竹篓。
一打开塞子,梁山伯就被其中腥臭的气味熏的又盖了回去,掩了鼻子半天才缓和过来,只觉得鼻腔之间全是那种难闻的味道。
“这是养蛇的蛇篓。”
“果然是有人蓄意投蛇。”马文才冷笑着看着互相支撑的刘有助和伏安,“伏安,罪证确凿,你跟我去学官那里说清楚真相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伏安冷着脸,平静地说道:“那儒衫和竹篓我都不认识,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这里以前是杂物间,谁都能进来,你凭什么说是我的东西?”
“我在给你留最后一点面子,让你自己去自首,你倒把我当傻子?”马文才将大黑放在地上。
那狗一下地,就围着所有人嗅闻,最后趴在伏安脚边不停打转,任他如何踢赶,它都不肯离开。
“我猜你换了衣服,但大概还来不及沐浴。也是,丙舍没有浴间,水房是共用的,你这时候去求学工烧水必定引人怀疑,还不如等半夜再去偷偷用冷水冲洗,就和你之前无数次在夜里捕蛇一样。”
马文才每说一次,伏安脸色就白一分。
“我与梁山伯都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即便如此,也无法分辨蛇性是否有毒,投蛇之人特意选了这种样貌骇人的无毒之蛇,想来对蛇性了解颇深。”
马文才向来条理分明,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既然承诺了给梁山伯一个交代,便早已经将前因后果推理个明白。
“一个学子好生生要抓蛇作甚?想来不是为了炮制蛇身售给药铺以作药材,就是有什么用途,这些事都不难查到,只要在山下药铺打探看看,有谁经常去卖蛇材便是,这附近只有会稽山的深处多蛇。”
无毒之蛇可以拿来泡酒,蛇胆可以入药,蛇皮能够制造剑鞘、弓手等处的皮革,蛇骨可以做鞭子,捕蛇者虽然稀少,可也不是没有,这门捕蛇的技术向来是家中祖传,真要细查,不过是费些时间。
梁山伯和马文才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可这种事不会说给伏安听,所以这一番话停在伏安的耳中,就像是马文才早已经料定了他是凶手,已经派人去查了一般。
“不,不管伏安的事情,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突然,刘有助攥住了伏安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道:“是我,我一直有捕蛇换钱,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刘有助……”
伏安嘴唇上沁出一抹红色,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下唇破损之处不停地流出血来。
“哦?嗯,也是,只要你死认了这些东西是你的,因你这几天不能下榻,今日这投蛇之事就不会是你干的……”
马文才随口猜测着刘有助的想法。
“你和伏安感情不错,他替你出气,抓了蛇去吓祝英台;你替他扛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一力把罪扛下,这般义气,实在是感人。”
刘有助听到“他替你出气”二字,身子剧烈一震,脸上惶恐之色更甚。
“不,不是伏安,是我。”
刘有助咬着牙死撑。
“我家境贫寒,父母无力支持我继续读书,我只能在会稽山中捕蛇,下山卖与药铺。我担心馆中知道我在外谋生、还经常偷下山,会去将我赶出山门,所以只能半夜偷偷捕蛇藏在杂物间中,没人知道我在捕蛇。”
“哦,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前些日子捕到的一条蛇恰巧逃跑了,你受了伤也没法管它,也许是被别人捡了去?”
马文才语气越发讽刺。
刘有助惨白着脸,不顾马文才的嘲色,重重点了点头。
“是。”
“你把我们当痴傻之人吗?”
傅歧有点听不下去了,大喊了起来。
刘有助闭着眼,一副死也不认的样子。
“就是我,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那你告诉我,你逃掉的那条蛇,是什么蛇?我刚刚拿出来的死蛇,又是什么蛇?你下山将所捕之蛇卖给了哪间药铺,能作证者又是何人?”
马文才每说一字,刘有助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几乎要直不住身子。
“够了!”
伏安紧紧攥着拳头,将刘有助扶在墙边靠住,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不用逼问他了,那蛇,是我放的。”
“既然是你放的,为何和你同往课室的几人都说你从来没离开过位子,也没有单独一人过?”
梁山伯也猜到了是伏安,但怎么也想不明白伏安是怎么把蛇放在祝英台的垫子下面的。
“我并不是把蛇放在了垫子下面,而是放在了垫子里面。”
伏安知道马文才只要对他起了疑心,派人一查就知道自己有一直捕蛇的经历,遂死了狡辩之心。
“我没有往祝英台垫子下面投蛇,而是换了祝英台的坐垫。我在我自己的垫子边沿剪开一个小口塞了火赤链,趁人不备更换了我和他的坐垫,再倒扣堵住藏蛇的缺口。等祝英台坐下往蛇身上一受力,它就要极力往外爬去。”
座位是固定的,坐垫也是,只有马文才这样的人会上课都换上全套自己的东西,连桌案都铺上案布。
伏安不可能更换马文才的坐垫而不让马文才发觉,所以只能对祝英台下手。
“什么叫以怨报德,我今日在西馆算是看了个明白。祝英台不在这里,否则我真想让她看看,你们这一幅幅让人恶心的嘴脸。”
马文才冷着脸讥讽着。
“以怨报德?我们受了祝英台什么恩惠?你是说他给我们解题,还是他对我们假以辞色?”
伏安站起身,一点点站直了身子。
他微微将身子往前倾斜,语气森然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祝英台吗?不是因为他抢走了我当算吏的资格,而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用一种超脱于众人之外的同情眼神看我们。”
“他觉得我们艰辛的生存着是一种‘可怜’,他觉得我们被他们逼得喘不过气只能俯首称臣是一种‘可怜’,可造成我们如此可怜的,难道不就是他这样好像摆摆无辜就夺走别人一切的人吗?”
“像他这种心里高高在上又想要人人都喜欢他的人,比你这种目下无尘将我们视为蝼蚁的人还要可怕,就连刘有助,现在都觉得他那种偶尔高兴就施舍一番是一种‘恩赐’……”
“原来是嫉妒。”
马文才一针见血地点了点头。
“你是嫉妒祝英台有你没有的好人缘,嫉妒祝英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唔,你现在还在嫉妒原本只能当着你跟屁虫、随你进退的刘有助,现在居然也开始倒向祝英台那边。”
他表情凉薄地翕动着嘴唇,像是最恶毒的巫师在对伏安念诵着可怕的咒语。
“你害怕,害怕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去谋取前途,只能日日守株待兔,等着馆中为你向别人推荐。祝英台来了,馆主和助教们都开始喜欢祝英台,似乎没有人还记得有一个算学出众的寒生在等着他们的青睐。”
马文才心中气恼祝英台一腔热血被人当成驴肝肺,言辞更加刻薄,看着伏安大口喘着粗气,像是溺水之人正在渐渐没顶,笑的越发恶劣。
“人人都喜欢祝英台,是啊,他性子温和又善解人意,举止高雅又懂得体贴,还是士族乡豪出身,谁会喜欢伏安这样性子尖刻又自命不凡之人?原本还有个跟屁虫一般唯唯诺诺的刘有助让你满足那可怜的虚荣心,祝英台一来,连刘有助都开始围着祝英台转。祝英台写了书墙,刘有助好像越发感激祝英台,这样下去,连伏安最后一个朋友都要离他而去。”
他的眼中冷意惊人。
“哎呀呀,这般凄惨,可如何是好?只有在刘有助养好伤回去上课之前,把祝英台设法赶走才行!否则等刘有助回来,又得了祝英台的帮助,真有了出路,会稽学馆里苦苦等候推荐的,岂不是只剩我伏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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