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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马文才 (祈祷君)


  褚向的七言平仄工整、风格也端方,就是不功不过,算不上什么惊艳之作,但一笔隶书写的倒是漂亮。
  孔笙是他们的同窗,作诗水平众人都知道,可是这一次的诗赋却颇有让人新鲜之处,从他对着几个同窗躲闪的眼神来看,恐怕也是请了人捉刀。
  徐之敬老本行是医,所以诗中赞扬了一番桂花能够治“痰多咳嗽、肠风血痢、牙痛口臭”的美德,乍一看不像是诗,倒像是什么药方子
  “这……这是什么?”
  傅歧看着署名“马文才”的那张长卷,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错了吧?
  其实他写的是长赋,只是自己看错了……
  不仅仅是他,大部分五馆生看到马文才落笔不断时,都以为他写的是长赋。
  “这些乡下土豹子!”
  有几个观察着这边的国子生在心里笑话。
  “他们没来过京中,不知道如今五言和七言才是陛下最好的文体,用这么长的一篇赋,长则长矣,吸引别人的注意也够了,可一拿出来,绝对要贻笑大方。”
  天子要开诗会,除了桂花提早开象征着“祥瑞”以外,更多的大约是想知道五馆生和国子生在“修养”方面的差距。
  他本身自诩是天下第一风雅之士,“门生”的水平太差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提早做了命题让所有人准备,即便是五馆生,也总能有一两首水平好的诗作能拿来见人。
  到时候一宣扬出去,五馆生的诗才也就传出去了。
  每个人将诗词题完,知客僧人们将长卷一卷卷捧到天子和皇子们的面前,呈给他们品鉴。
  以萧衍的诗才,哪怕他不是皇帝,在这样的宴席上作为品鉴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大概是被刚才的席位之争弄得没了什么兴致,展开长卷的动作都是懒洋洋的。
  国子学的学生通常都是他熟悉的晚辈,很多诗不具名都能看出是谁写的,他一边看一边诵读,遇见觉得还不错的就对自己的儿子们指一指,示意他们也给一点意见。
  每到这个时候,他们身边就会有个知客僧飞快地将这首诗抄在一盏小灯笼上,看起来很是风雅。
  随着一盏盏素白的小灯笼被放在长案桌上,所有人的心里也产生了期待,一边希望自己的诗能被看中,一边又好奇为什么要抄在灯笼上。
  很快,会稽五馆生的长卷被展开了。
  第一个出现在卷头的是傅歧的诗,他用的是以前作的,写得就快,萧衍一看也就明白过来,笑着摇了摇头。
  “这孔笙的诗,倒有些野趣。”
  太子跟着诵读自己喜欢的两句,“……石冷开常晚,风多落亦频……挺好。”
  “石冷开常晚,现在早开,是说僧人把石头都焐热了吗?”
  二皇子瞟了那抄诗的知客僧一眼。
  僧人动作一僵,而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抄写。
  “这……”
  随着书卷完全展开,占据了书卷一半位置的小字以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撞入了所有萧氏皇族的眼中。
  “这是……”
  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满了案头,虽然篇幅不长,但用心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什么长赋。
  “……祥瑞论?”
  萧衍和之前的傅歧一样,猛地眨了下眼睛,觉得大概自己是看错了。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
  “……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哈哈哈哈,这马文才果然写了策论!”
  萧综在心里狂笑着。
  “他居然写了篇《祥瑞论》告诫父皇,不合时节的祥瑞也许并不是好事,他居然用的直谏!”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萧综一样在心中赞赏着马文才的大胆,其他几个皇子都板着脸,约莫已经把马文才当成了那种恃才傲物的疯子。
  萧衍一开始脸色也不太好,但这策论辞采精美,语言整齐,以他的年纪能写出这样的骈文,算是极为有见地的年轻人,于是强忍着心底的不适看了下去。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
  “父皇,别看了。”
  三皇子萧纲伸出手去,压住那张长卷。
  “这马文才这么放肆,我叫人把他赶出去!”
  “你松手,让我看完。”
  萧衍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无论他写什么,对于做文章的人,都要保持尊重。”
  “可他也太大胆了……”
  三皇子还准备再说,却被太子的咳嗽声打断,在亲哥哥阻止的目光下,他只能忿忿地作罢。
  其他人都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几个皇子都站起来围在了皇帝的身边,三皇子还伸手去拽长卷了,也都猜到大概是有什么诗作出了问题。
  几个知客僧面面相觑,手中拿着灯笼却无从下手。
  自天子喜爱七言,世人作诗好用七言,也有寻求古朴之意用五言的,是以用这种小灯笼题写诗词就很合适,但谁能猜到有人会在诗会上写这么一大篇策论呢?
  傅歧担心地扯了下马文才的袖角。
  “等下要陛下问责,你就说自己年轻气盛,乖乖认错……”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马文才压低了声音回。
  褚向看了眼那边的皇帝,又看了眼身边的马文才,眼中若有所思。
  在一片莫名的沉默氛围中,萧衍读完了那篇并不长的“祥瑞论”,读完之后,他看向马文才,扬声喝道:
  “念佛,你可知罪?!”
  这喝声又疾又响,马文才先是心头一跳,而后听到他唤“念佛”,那心才定了一定,轻轻迈出一步,微昂起头:
  “学生不知何罪。”
  声音清冷,表情倔强。
  言罢,嘴角紧抿,直直盯着离自己脚尖不远的地面,大有死撑到底之势。
  萧衍本想将他召到面前来敲打一番,好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张扬”资格是谁给的,猛然间见到他这样的神情,心头巨震。
  那是郗徽每次和他争执之后,虽心中不安,却依旧倔强的惯有表情。
  蓦然间,他对发妻的思念、愧疚、悔恨和追忆齐齐涌上心头。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时候?
  是了,是自己奉旨抗魏,手握兵权沾沾自喜时,妻子指着鼻子对他骂着“你只讥笑汲黯做主爵都尉直到白头,而不警戒张汤后来遇到了以牛车安葬的灾祸”时。
  而后来,自己倚为友军的同朝好友嫉妒他的上升速度,在他被包围时私自带着部曲逃走了,险些让自己战死在郑城,正应了妻子“张汤牛车而葬”的劝谏。
  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
  只有她会在一片褒扬和赞叹声中狠狠地戳醒自己,提醒他前路还有很多的危险……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你说你不知何罪?你在这大家都高兴的时候,写这么篇破骈文,惹得大家都不快活,还指桑骂槐说父皇,说父皇……”
  三皇子看了父亲一眼,咬着牙继续说:
  “说父皇是只喜欢听赞美之言的昏君……”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吸气声、怒哼声络绎不绝,更有不少阀门子弟站起身,看样子随时会跟着皇子们“训斥”马文才一番。
  就在刚才,他们还觉得和稀泥的马文才是个“聪明人”,是没有脾气只注重利益的下等士族,和他们见到的大多数“聪明人”一样。
  下一刻,他们就发现他们错了。
  这马文才不是“聪明人”,就是个“疯子”!
  在众人的怒目和担忧神色中,马文才非但没有退,反而更近了一步。
  “事情的发展有必然如此的原因,事情的结局有原本如此的根源。譬如月亮周围起晕则将要刮风,屋柱石础返潮则将要下雨,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这不是祥瑞。可要人为制造出要刮风、要下雨的迹象,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
  “我没有说陛下是昏君,我只是提醒陛下,一旦他‘欣喜’于祥瑞的出现,以祥瑞为好,天下间的祥瑞就会蜂拥而至……”
  他的眼中满是怒意。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祥瑞?一旦人人都不修德行和才能而追求‘祥瑞’,这世道就要乱了!”
  “马文才,你疯了!”
  “马文才,你大胆!”
  “马文才,这是诗会,不是朝会,你当自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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