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儿说的不错,要不然……”
萧衍和儿子们并不坐在溪水边,而是一片丹桂之下的空地上,周围都是桂树,只不过地势较高,那条小溪两侧一览无遗罢了。
他伸手一指,让他们到那边去坐,就“地势”而言,确实已经在这些国子学学生们之上。
这样的安排,谁都看的出皇帝动了怒,可依然有人不愿意。
“陛下,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庶人,有些不过是下等士族,平日里不在一处上课便罢了,如今同处一园就已经是抬举,怎可让他们坐在那边?”
琅琊王氏的国学生王训站起身,反驳着。
“为何不可?”
萧衍怒极反笑。
他以为这几个王家子弟是不愿意他们坐在他们的“高处”,亦或者是他们分薄了他对国学生的关注。
谁知道这个王家子弟掩着鼻子,再自然不过地说起了理由。
“他们身上的臭气那么重,却坐在上风之处,难道是要熏晕我们吗?”
这般荒谬的理由,坐在溪流东侧的不少国学生却同意地点头应和,有几个抹着脂粉、陪着香囊的少年更是掩着口鼻,嫌弃地看着站在那的五馆生们。
话音刚落,当即有几个五馆生喉中发出“咯咯咯”地声音,身子也在微微颤抖,马文才看了一眼,那几个是来自平原郡的庶生。
等马文才余光看到徐之敬袍袖已经微扬时,手臂轻轻一动,按住了徐之敬的手臂,向他摇了摇头。
他在前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轻视,虽然也很愤怒,却不会暴跳如雷或内心充满恨意。
对于这些人,憎恨或愤怒完全不会影响他们,他们已经彻底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束缚住,对于他们,憎恨也毫无意义。
河流和小溪奔涌向前,会遇到无法毁坏的岩石或峭壁,河流会对挡住去路的岩石和峭壁产生憎恨吗?
在没办法冲破它们之前,它只会转个弯绕过去。
但水流越来越强的时候,也有淹没悬崖峭壁,让他们永无出头之日的那天。
至于他们这样的下等士族,大概就是水里的土堆和小石头,稳固一点的,尚且能任由它们冲刷而过,不够强大的,就只能等着被冲走。
这个世道下的门阀,便是这样的岩石和峭壁,他们有这样的实力和稳固,根本不必顾及任何的憎恨。
前世的他顾及着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这只是顺势而为”,面对那些岩石峭壁,他由衷的羡慕和憧憬,无法变成他们,便只能厌恶着在不停改变着的世界。
而这一辈子的他,早已经看穿了士庶之别的本质。
他们不是对庶人有什么意见或仇恨,而是已经不能改变。
察觉不到溪流已经渐渐汇成为能改天换地滔天巨浪,也不能改变的一群人,是最可怜的。
所以马文才上前一步,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冒头说什么愤慨之言,亦或者和国学生们痛陈不甘,而是轻飘飘丢下一句:
“那我们就坐在桂花树下吧。”
既没有要坐在溪水边,和那些高等门第挤在一起,也没有顺势而为,要借皇帝的愤怒坐在所有人的上首。
他转过头,和身边的“同伴们”说:“既然是来赏桂的,当然是坐在桂树下更有意趣。这里到处都是桂树,桂子飘香,难道还能闻到什么‘气味’吗?”
马文才的话其实是偷换概念,这里以桂花树为主,其实到处都是桂树,即使是溪水边和皇帝身边也到处都是,可他半个字都没有提他们,只说“桂花树”,无论他们选择坐在哪里,都不是依靠溪水和皇帝的位置划分,而是以无处不在的桂树而划分的……
——哪怕他们坐在皇帝或溪水的附近。
如此一来,什么香气臭气也没办法再提了,一个人的鼻子再怎么灵敏,也不可能透过如此浓的香气闻到什么臭气,即使是找茬,也是要讲究风度的。
这其实并不符合君子之道,甚至有些“卖弄聪明”之嫌,但确实将五馆生和国学生之间可能激化的矛盾轻轻掩过去了。
国学生之中并不是都是自视甚高的蠢货,冷眼看着王训蔑视别人,不过是想要试探现在的形式和国学生里这些人的性情,此时见马文才提出此言,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之前他们觉得是走了“狗屎运”的幸运儿。
马文才的话也让萧衍和萧综很意外,在他们看来,马文才不像是这么没脾气的人,至少他的射策都不是那种粉饰太平的风格。
萧衍还在思忖,另一边萧统已经小声地劝解着:“父皇,今日来赏桂,本是件高兴之事,就这样吧,如果您真要坚持,吃亏的反是那些五馆生。”
“大哥还是这么会做人。”
坐在萧衍下首的萧综嗤笑,“就是可怜了那些千里迢迢带着希望上京的学生,还以为能混成个人样。”
听到萧综的讽刺,萧统面色难看。
其余众皇子都还年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一阵风起,揉破黄金万点轻,那些飘洒而下的金蕊像是下了一黄金雨,飘飘洒洒带着要熏透众人的香气,引得所有人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它们的踪影。
此情此景,美好动人。
萧衍心头一颤,觉得这是佛祖在借着满地黄金提点他什么,于是心头原本源自于“内部消耗”而起的愤怒也为之消散。
他便是这么重情又敏感的一个人。
于是在萧统那充满祈求的目光中,皇帝点了点头。
萧统松了口气,在萧综越发冰冷的笑意中,他站起身来,对五馆生说:“诸位,请坐吧。”
萧统是太子,在萧衍不出声的情况下,他就代表着皇帝的意见。
马文才向太子一礼,率先找了一个靠近皇帝等人,又离小溪不太远的桂花树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气。
不远不近,不凑热闹又不疏离,这就是他表现出的态度。
有了他的“正确示范”,其他五馆生开始陆陆续续寻找合适的位置坐下。
他们的位置也很有意思,无论是靠近小溪还是靠近皇帝,他们都和马文才一样,并没有表现出对国学生的“泾渭分明”,而且……
他们的位置,隐隐以马文才的那棵桂花树为中心,有几个就干脆坐在了马文才的身边。
这其中,不仅有傅歧、徐之敬、孔笙、褚向这样本来就来自会稽学馆的同学,也有平原郡里之前为了不为难别人而刻意保持距离的的庶生,甚至有来自吴郡、和马文才有过龃龉和矛盾的那些人。
溪水东侧占据“风雅”位置的顶级阀门、溪水西侧敬陪末座的高等士族,还有如星子般点点散落在众人之中的五馆生……
所有人都找到了该有的位置,眼下的一切充满着矛盾和散漫,却自带着某种平衡和合理。
萧衍似乎已经沉入某种突如其来的“顿悟”里去,浑然忘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散落的学生。
事实上,这几年他经常突然这样的“出神”,大部分人也只把这个当做人年长后精神不济后的惯有之事。
但总是人会注意的人。
“有意思。”
萧综倚靠着身后的桂花树,轻笑着眯起了眼睛。
“看看我看见了什么?”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起的……
新的格局。
第278章 爱屋及乌
大皇子萧统和二皇子萧综未必特别注意过五馆生, 也未必看得起庶人,只不过父亲看重,他们就也跟着另眼相看, 但这种“例外”并不能给这些五馆生们带来安全感。
他们就像是皇帝手里随意捏着的玩具, 捏着的时候还可以, 等不在乎了, 随时都能扔到角落里去。
人都是群居的社会性生物, 一旦到了安全的领地范围, 整个心都会安定下来。
此刻的五馆生们便是如此, 他们已找到了正确的定位。
各种意义上的。
而提出这个意见的马文才,也被很多国子学学生看成了“惯会四两拨千斤的‘聪明人’”。
聪明圆滑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脾气”。
后院开诗会,这么多人, 要一首首咏颂再评头论足简直像是卖菜,所以同泰寺里准备了不少长卷,坐在一起的人可以同时在卷上书写,也可以写完传递, 等写完后再交到天子和皇子们手里,由他们品鉴。
如此一来, 字迹和诗作都列在一起,字迹优劣一眼可见,这些长卷也可以作为墨宝在同泰寺中保存。
在天子率先咏过一首赏桂诗后, 诗会就算是开始了, 后园里侍奉的十几个知客僧开始忙碌起来。
因为后园里坐的人群身份地位不同, 所以甲等门第的在甲等门第中传递,其他等的也都有自己的小团体,气氛热闹却不混乱,倒颇有点“野外教学”的意味。
至于五馆生们,自然以学馆所在为团体,每间学馆的五位门生写在一张长卷上。
对于这场诗会,几乎人人都有准备,或在树下,或在溪边,铺开长卷之后提笔便书,速度倒也算快。
傅歧几人也是如此。
傅歧不擅诗,找了首以前写过的其他诗歌修修改改,就算自己混过去了,他对这些素来没有什么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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