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马文才脸色还没放松多久,陈庆之一句话让他彻底白了脸色。
“哪里有那么容易,耽误了赋税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陈庆之幽幽说:“当年东扬州的刺史点了马骅做吴兴太守,绝对不是有什么好意。要用其他人做吴兴太守,必定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但马家和沈家是联姻关系,马骅父亲在三吴之地又故交门生众多,而沈家盘根错节,和整个三吴都有复杂的联姻关系。”
“沈家子弟如果日后还想跟高门结亲,就不能拉马家的后腿,否则便触犯了士族‘一荣共荣,一损共损’的逆鳞。所以即便沈家明面上怎么不甘愿,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但不能和马家对着来,反倒还要在明里帮他,让天下人都知道沈家对姻亲的照顾。”
“对朝廷来说,一方面不愿意看沈家在地方上坐大,又出当年沈充人心不足伺机造反的事情,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沈家稳则吴兴稳,所以马骅继任吴兴太守,其实是多方博弈的结果。只是这样的把戏用一次可以,再用就是把沈家当傻子,一旦马骅离任,再也找不到这样合适的人选,接下来的吴兴太守,必定是沈家人。”
“这么说,马文才即便凑了粮食给他父亲‘足税’,也不见得就能……”
那侍卫首领一愣。
“马骅就是朝中钉在吴兴的钉子,哪怕他政绩再好,在东扬州找到合适的吴兴太守人选之前,很难再升。甚至于他即便官声不好、刑狱失当,有着这层关系,该州的刺史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降职贬官都不可能。”
陈庆之虽没有什么重要的官职在身,但他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处理起草过的奏折诏令也不知道有多少,对于这种政治上的“考量”最是明白,所以即便欣赏马文才这孩子,也知道能扶他上进的长辈,绝不是他父亲。
得也沈家,失也沈家,说的就是马骅了。
“这么说来,马文才这般辛苦,甚至不惧危险陪我们去淮南,希望能在审核官绩中让我们美言几句,都要落空……”
侍卫首领对马文才印象很好,话语间有些替他不平。
“难怪明明可以‘足税’糊弄过的事情,马骅却四处借不到粮,也得不了上上的考评。料想即便这次‘足税’了,也只是个中上。马文才才德都不错,和建康大部分纨绔子弟不同,可见家风不差,若真是这样,也太可惜了。”
“你叹他可惜,可人在棋局之中,又谁不是棋子?便是陛下本人,也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一人之前程和一地之安稳比起来,孰轻孰重?更何况朝中也不是不知道委屈了马骅,否则以他家的门第,为何独独得了一个国子学入学的名额?谁不知道国子学出来就是要做秘书郎的,这便是给了马家子弟在前途上的补偿,让马文才可以脱离吴兴官场的桎梏,到建康做官。”
陈庆之顿了顿,纳闷道:“就是不知道马骅为何没送马文才入国子学,吴兴沈氏没得到名额,难道是怕沈家有意见?”
“那这么说,马文才只能博‘天子门生’的名头,才能给马家找一条另外的出路?可‘天子门生’的事好像连陛下都只是随意为之,没见怎么上心……”
侍卫首领怎么想都不容易。
“看来马家前路未卜了。”
两人都在谈着别人家的事情,所以无论是惋惜也好,同情也罢,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就如同他们自己所说的,“人在棋局之中,谁人不是棋子”,谁又会对棋子义愤填膺。
可在楼上听着的马文才就不一样了,他几乎是捂着嘴怕自己因愤怒而发出声响,浑身颤抖着听完了这一切。
那些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就这么突然间豁然开朗。
难怪他父亲任上做了这么多年,威望资历都够,却迟迟不能升迁……
难怪沈家明面上帮着他父亲,私底下却出过不少阴招……
难怪沈家的子弟不在三吴任职,纷纷要去往他地,原来只要他父亲还在,吴兴地方官员里就难有沈氏乡豪的位置……
难怪每次他说会振兴马家门楣,让父亲终有晋升之日,父亲会露出那般复杂的表情。
他却仗着父母的宠爱,一力拒绝了国子学的名额,他到底有多让父亲失望?父亲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任由他来会稽学馆“一搏”的?
可笑他还以为给父亲囤粮是尽了孝道,攀上陈庆之就是为他日后的官声留了“方便之门”,却没想到唯一破局的法子,却被自己的自以为是硬生生毁了。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着自己上辈子在国子学被嘲笑、被碾压、被践踏的一幕幕,那些即便是拼命追赶,别人的起点却是自己的终点的挫败感。
是不是那些给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所以这辈子即便有了一点点理由,他就迫不及待的逃离了那个会让他难堪的地方,还打着“天子门生”的名号?
重活一世,他为什么还是那么蠢!
难道中人之姿,就注定格局有限?
可他又能找谁教他?如陈庆之这样眼界的先生,先不说身份相差,就天子近臣这样敏感的身份,也不是他可以随意拜师的。
可那些高门贵人,有这般眼界的,又岂能看得上他这样的次等士族?
一时间,他甚至有冲下去向陈庆之求教的冲动。
他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对自己父亲的事情太过不甘。
他父亲是个好官,也是个有能力的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坐稳那个位置,连御史台都说不出不好来。
可就因为这么难堪的理由,他既得不到对他官绩上公正的考绩,又得罪了沈家和沈家身后的牛鬼蛇神,还要操心着进退之道,这难道就是他父亲的“前途”,马家的“前途”?
男人仕途中最重要的时期,从三十到四十,就这么蹉跎在一处,人生还有几个十年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也许是连老天都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喊,侍卫首领替他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毕竟是一路相处的年轻人,我越想越是可惜。子云先生,你有大才,马家就没什么破局的法子了吗?”
!!!
马文才一口气提了起来,整个人往前倾去。
陈庆之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马文才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飘了上来:“也不是完全无解,就是两条路都不好走。”
“两条路?”
“嗯。一条是马文才在会稽学馆谋得‘天子门生’的资格,入京觐见天子,得到天子的喜爱,从此一步登天平步青云,马家有了稳固士身的资本,马骅便可因故辞官回乡几年,等吴兴太守的空缺争出个定局后,马家再上下活动,让马骅得以重新启用。”
陈庆之的声音里有些犹豫,“但这条路耗费太长,还不知马文才什么时候能出息。说不得马骅再出仕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而且有之前辞官的经历,再复起,也许还谋不到吴兴太守这样既掌实权又不算浊事的官职。”
“另一条呢?”
“另一条路更险,可谓置之于死地而后生。”陈庆之长叹道:“马骅一直坐在吴兴太守位置上不能动,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沈家看在有亲的面子上。如果马骅因什么事情彻底得罪了沈家,撕破了两家表面的和气,这其中微妙的关系就会被打破。”
“沈家也不是对吴兴太守之位没有野心,只不过这其中有诸多原因,没有足够的理由,一发不可收拾,马骅又是一点把柄都不给人抓住的做派。一旦有了理由,两方都会心照不宣,一个要吴兴太守,一个要能更进一步,只要施为的好,两家都心照不宣把握在一个‘度’上,也许两家都能得偿所愿。”
陈庆之在朝中看过这张“明争暗合”的事情也不知多少,甚至朝堂士门和寒门之间有时候都通过这种手段在皇帝那里争得所需。
“事情闹起来了,为了平息沈家的怒气,马骅也许会暂时调动到别处,也许可能因此贬落一级,但只要得罪沈家的事情不是什么触犯根本的事情,在沈家又有背书,也不会为此真的将马家怎样。作为被‘平稳事态’抛出去的马骅,最大的可能是在一两年后重新被起复以作补偿,虽浪费了一两年的时间,但地方长官再行起复,大概就是朝官了。”
陈庆之指出来的两条明路,说的马文才是瞠目结舌。
第一条最稳,可三五年内,绝不会有什么进展,他哪怕再怎么天才,二十岁能在皇帝面前出头已经是极为能干,这时间耗得太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法子没有什么风险,最大的风险,也无非是他能力不够出人头地;
第二条可谓是兵行险招,而且马文才知道父亲是个稳重的性格,大概选的也是第一条路,才会对他有如此厚望。
可他理智上,却赞同陈庆之指的第二条路。或者说直觉里,他也认为只有这条路,才能根本上擦掉马家这么多年打上“沈家姻亲”的烙印,重新恢复两家的关系。
沈家和马家之间这么多年关系复杂,就因为中间横着这个求而不得的“太守”位子,这已经是沈家的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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