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头戴毡帽,一身蛮毡厚袄,站在临时加设了女墙的城墙之上,远眺城外一望无际的旷野。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早,天色阴沉,隐隐有风雪之势。
这几日,她循着大军追击的踪迹一直找到边地,再往前走,就要进入胡族盘踞的草原了。
周嘉暄反对她继续这么找下去,河东虽然平定了,北边仍然在胡族控制之中,而且这个季节河水封冻,气候恶劣,正是胡族喜欢南下劫掠的时候。
九宁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对外公布周嘉行失去踪迹的消息。
河东平定,李昭和雪庭按照她之前留下的手书,正和朝臣商议将朝廷迁去陪都的事。
京畿之地没有足够广阔的土地来耕种,产出的粮食供养不了太多人口,以往皇帝经常需要带着文武百官和世家豪族去其他陪都就食,浪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而且长安水质咸涩,容纳不了数十万臣民,已经不适合作为都城。
多年战乱,北方人口不断南迁,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多种多样的粮种,南方发展迅速,粮食产量节节拔高,不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正在慢慢追赶北方。
新的都城将作为陪都,仍然定在中原,但会选一座交通发达、能够以运河贯通整个南方水系从而连通南北的府城。
经过战后的休养生息,北方会慢慢恢复它往日的繁荣。
朝廷一边以大军压阵,一边以荣华富贵利诱,迫使各地节镇纳土归降,以钱氏为首的当地强藩选择归附,南方免于战乱,毫无疑问将持续蓬勃发展。
如今河东也平定了,河北重镇纷纷归降,中原一统。
一切井然有序。
唯独少了整个青春年华都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的周嘉行。
苍凉风声呼啸,精骑疾步登上城墙,抱拳道:“并未发现大军踪迹。”
九宁皱眉。
先锋军的几千精骑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李承业绝没有这样的本事……周嘉行到底去哪儿了?
她回到屋中,对着长案上展开的舆图沉思。
心急如焚。
但是她不能慌乱。
周嘉暄从外面走进来,眉头紧皱,道:“边地不太平,你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我派人送你回陪都。”
九宁摇摇头。
周嘉暄眸色暗沉,有些动怒的迹象。
这时,楼下传来一片喧哗声。
“报——”
紧急战报送抵,一骑飞骑快马加鞭穿过长街,奔向望楼。
楼下几位部将听传话的人说了几句话后,个个神色大变,不住发抖。
怀朗冷汗涔涔,推开房门:“契丹人打来了!有牧民在大泽边放牧时看到大批契丹骑兵!”
九宁瞳孔一缩,耳边嗡嗡一片响。
顷刻间,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是了,难怪她总觉得不对劲……难怪周嘉行追击李承业一去不回……之前他们讨论过契丹人会不会趁河东大乱时南下,那时契丹国王继位不久,似乎不急着发兵,没有任何动向,他们派了兵马严密监视对方,料想河北几大重镇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契丹人肯定找不到南下的路径……
但他们忘了,契丹人可以和李承业合作!
如果李承业的大败只是一场诱饵,他故意引诱周嘉行去追击溃兵,把他带进契丹人的陷阱……契丹老国王几乎可以说是死在周嘉行手上,契丹人对他恨之入骨,岂能放过这次良机?
九宁摇晃了两下,手扶住长案,脸色煞白。
楼下的吵嚷声越来越响,部将急匆匆登上二楼,朝周嘉暄道:“契丹出兵了,使君得赶紧离开这里!”
周嘉暄脸色阴沉,问:“契丹派出多少人马?”
部将吼道:“足足两万骑兵!”
满室寂静,风声呼呼吹过,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魂飞魄散。
主帅失踪,契丹主力骑兵来袭,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唯有先撤离再说。
“走!”
周嘉暄心口突突地跳,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一把攥住九宁,扯着她下楼。
得知契丹骑兵袭扰,城内已是一派风声鹤唳,不断有快马从草原方向疾驰回城,连发示警,信报如雪片一般发往各地,提醒沿途城池做好战斗准备。
城中将士飞快回到各自岗位,预备迎敌。
“报——”
一名信使踉踉跄跄着跑进长廊,在楼下哭喊着道:“契丹发来战书,大将军……阵亡!”
远方隐约响起雷鸣般的隆隆踏响声,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动,大风刮过,卷起枯黄的野草和沙粒,漫天灰尘,鹅毛大雪撒落下来。
刹那间,天地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九宁站在楼梯口前,手还被周嘉暄抓着,望着信使手中捧着的那顶熟悉的血迹斑斑的头盔,嘴唇张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可能!
多日来的坚强一下子被击溃,她仿佛又变回以前那个只想躲起来偷懒的小九娘。
她浑身发抖,跌跌撞撞冲下楼,接过头盔。
他出征那一日,这头盔还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一束灿烂光束从殿外斜斜落进内室,透过金钩卷起的软帐,落在他脸上,他英俊挺拔,沉着稳重,站在她面前,任她调皮地勾着他铠甲上的带子玩,浅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明明是个别扭起来软硬不吃、一意孤行的大男人,却给她一种他很乖巧的感觉。
她忍不住踮起脚吻一下他下巴。
他低头,轻轻搂住她,让她的吻落在他嘴巴上,含住她的唇。
手上冰冷的头盔唤回九宁的意识。
她一言不发,抹去眼角泪花。
周嘉暄紧跟在她身后,稳稳地搀扶住她。
“回去。”
他语气低沉。
部将们围拢过来,看到九宁手中的头盔,登时都变了脸色。
原来是契丹人!
是他们设下埋伏,害了大将军!
信使跪在地上,哽咽着念出战书上的内容:“契丹人要求我们退出河东,否则他们立刻攻打边城。”
两万骑兵来势汹汹,这座边城虽然能守得住一时,但坚持不了太久。
部将们面若死灰,开始讨论退兵的事。
周嘉暄叫来心腹兵士,让他们预备马车,半扶半抱着失魂落魄的九宁,将她推进车厢,“为今之计,只有先撤离此地。”
城内乱成一团。
边城中一大半是将士,百姓大多是贩皮货的商贩和服劳役运送粮草的平民,进入警戒状态后,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赶紧收拾家当,数辆马车奔出城门,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九宁呆呆地坐在马车里,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响,突然掀开车帘。
“回城!”
怀朗吓了一跳,回过头,眼圈微红,道:“契丹两万骑兵来袭,留下来太危险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隆隆巨响,远处天际突然涌出一片暗色阴影。
那不是低垂的阴云,是契丹的骑兵!
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对方还未靠近,隔着一座有士兵驻扎的边城,光是远远听到那奔腾的马蹄声,看到那遮天蔽日的尘土,就足以令人胆寒。
仓皇大叫声此起彼伏,人人毛骨悚然。
怀朗和多弟对视一眼,寒毛直竖。
气氛肃杀。
九宁沉声道:“回城!”
“公子!”多弟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现在边城内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她只能这么叫。
九宁压一压头上戴的毡帽,脸色就像搓绵扯絮的天空一样,阴沉得吓人,“我没疯……现在逃出城,未必就能躲开,如果契丹人在路上设下埋伏呢?”
怀朗心头一凛,眸光闪烁:“公子发现什么了?”
九宁道:“先回城再说。”
他们逆着人流回到边城,负责守卫的精骑面面相觑,拨马跟上。
周嘉暄在屋中和部将商量撤兵的事,看到九宁去而复返,隐忍的怒气再也没法抑制,声音近乎嘶吼:“你回来做什么?!”
九宁也拔高嗓音:“契丹人发来的战书在哪儿?”
周嘉暄皱眉,握住她肩膀,强迫她出去,“你再不走,我就让人打晕你……”
“三哥……”九宁按住周嘉行的手,看着他,“我离开长安之前,已经秘密定下继承人。”
周嘉暄愕然。
九宁推开他,接过信使递过来的战书。
契丹人在战书中说李承业已经答应臣服契丹,还表示愿意将河东全部割让给契丹。河东现在已经是他们契丹人的领土,他们带着周嘉行染血的盔甲前来示威,要求鄂州兵交出李元宗,并在十天内全部退出河东。
九宁看完战书,道:“不能撤。”
这一撤,河东落入契丹人之手,想再收回,就难了。
而且失去河东,锐气尽失,新朝就会一直受制于契丹,就算新朝能慢慢恢复元气,等契丹壮大,挥兵南下,新朝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周嘉行之所以坚持要收回幽州,就是因为契丹任用汉臣改革后野心越来越大,但他们立国不久,又刚刚大败一场,元气大伤,还没有倾吞中原的实力,只能趁着中原内乱时南下劫掠占便宜,此时不将这个威胁除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