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雪庭垂下眼帘。
“贫僧早就可以带九娘走……可出于顾虑,贫僧不敢冒险,周家发现她的身份时,贫僧也没有为夫人辩解,让她蒙受不白之冤……这一切都是贫僧之过。”
祠堂里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雪庭没有撒谎——周使君看得出来,周百药和周嘉言同样看得出来。
他们沉默了很久,喘息声时重时轻。
武僧抬出另一只小一些的箱笼,取出里面的布帛,展开给周使君几人看。
那是医士记录的崔氏生产的情况。
周使君一时无言。
周嘉言也没什么话说。
周百药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那箱笼看了许久,忽然一笑。
“那又怎么样?”
他猛地一下站起来,晃了几晃后,站稳,手指头差点戳到雪庭眼睛里去,怒道:“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早点解释清楚,我会误会自己的夫人吗?九娘确实不是我们周家的孩子,她冒充我的女儿,我们家养她这么几年,没什么对不起她的!我被你瞒在鼓里,都怪你!”
“百药!”
周使君轻叱一声,拦住周百药,看向九宁。
“九娘。”他脸上还有震惊愕然之色,缓了几缓,慢慢道,“我们确实误会了你姨母……不过这不能怪我们,雪庭隐瞒你的身份,又不解释清楚。”
九宁没有看周使君,双眸平静,直直看着周百药。
周百药被她看得心口发凉,恼羞成怒,道:“你看什么?!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还回来报复我们?”
九宁嘴角勾了一下,“报复?”
如果只是为了报复周家,何须这么麻烦。
她神色淡然,没再说什么,转身。
雪庭叹了口气,跟着她转回香案前。
刚想跪下,九宁忽然握住他的胳膊,握得紧紧的。
“叔叔,我来。”
她轻声道。
雪庭看着她,神色微动。
九宁摇摇头,示意武僧搀扶他离开。敛容,对着崔氏的牌位跪下,拜了几拜。
每一拜都结结实实磕到地板,额头很快泛起红肿。
“姨母,叔父为了保护我才隐瞒我的身世,害姨母被人误会,这几拜,是我替叔父拜的。”
她一字一字道。
雪庭站在旁边,眸光幽深。
九宁继续叩拜:“这几拜,是我替阿娘拜的。”
“……这几拜,是替我亲生父亲拜的。”
……
额头碰响地砖的撞响回荡在祠堂内,一声一声,就像叩在众人心头上一样。
没人说话,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九宁一丝不苟跪拜完,回首,红肿的额头下一双乌漆明眸,看着周百药。
该他了。
亲兵站在她身后,手都放在佩刀刀柄上,随时可以动手伤人。
屋中仿佛阴风直窜。
周百药和周嘉言靠在一起,脸色苍白。
第133章
青烟从香炉花格镂眼中袅袅逸出,细细缭绕,祠堂里半天没人说话。
周百药额前爬满细汗,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冷漠的,鄙夷的,讥讽的。
他挺直胸膛,因为激动和愤怒,脸皮轻颤,嘶吼道:“我没错!错的人是他!是这个和尚故意隐瞒!”
雪庭淡淡扫他一眼,移开视线。
“心虚了?”周百药冷笑,“试问天底下的男人,谁能忍受自己的娘子和人私通?我也是被瞒在鼓里的!”
九宁慢慢站了起来,眼神示意亲兵动手。
亲兵应是,伸手抓住周百药,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拽到香案前,按着他跪下。
周百药怒气冲天,不住挣扎。
九宁站在他面前,眼眸低垂,俯视着他。
周百药怒吼:“当时证据确凿,我怎么知道她没做和人私通的丑事?”
九宁看着他,眼神冰冷。
“当时我也不知道。”
周百药一愣。
九宁扫一眼沉默不语的周使君和周嘉言,“当时所有人都怀疑我姨母的清白,周家各房、周使君、周嘉言这些人全都以为姨母和人私通了……就像你说的,这确实不能怪他们……”
周百药嘴巴张大,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赞同自己的话。
她不是来报复周家的吗?
门口边的周嘉言也呆住了,回头去看周使君。
周使君望着九宁,眉头紧皱,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九宁停顿了一会儿,神色一冷。
“可你不一样,你是姨母的丈夫。”
周百药脸上现出几分狼狈,嘴唇哆嗦。
九宁接着道:“当初只是一场交易……可姨母下嫁于你后,没有怨天尤人,她尽了为人妻的本分……为了你的名声着想,她答应放二哥和他的母亲离开,替你扛下欺凌庶子的骂名……周百药,你扪心自问,我姨母可曾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崔氏故意用自己的高傲和愚蠢转移那些追杀崔贵妃的人的视线,但她一直谨守本分,没有做过无故欺凌别人的事。
她只是刻意以高傲清高之态示人罢了。
但凡她身上有什么污点,江州世家岂会轻易放过?
他们恨崔氏目下无尘,恨她总是一派高高在上的样子,恨她吃穿用度、礼仪规矩都和江州格格不入,但就是没法从她身上找到品格上的缺陷,所以他们只能暗暗发酸。
周百药是崔氏的枕边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第二位夫人高贵端庄,常常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他扭过脸,避开九宁的直视,无话可答。
九宁给亲兵使了个眼色。
亲兵拔刀,刀刃贴在周百药的脸上,强迫他抬起头。
周百药冷汗涔涔,羞愤欲死。
九宁看着他,“那时候你不知道真相,我也不知道真相,你是姨母的丈夫,我那时是她的女儿。虽然我对姨母没有什么印象了……虽然所有证据都表明我不是周家的血脉,可我不相信姨母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她会用这种办法把我留在周家。如果她嫁入周家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那她不会瞒着,她会在嫁给你之前和都督说明真相。就算她一开始担心周家要除掉我而顾虑不敢说,那她临终之前肯定会想办法将我送走,或是和都督坦白……姨母那样的人,怎么会让我以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留在周家养大?她就不担心将来我的身份被人发现以后周家人会怎么对我?不怕我长大以后知道真相,无法面对养育自己的亲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崔氏真的做了有违夫妻情义的事,她不会丢下自己的女儿在周家,哪怕将女儿送到田庄去养大,也不会将女儿丢在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周家。
“我当时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可我不相信,我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所以我要找到雪庭,我要去长安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九宁一字字道,“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我亲生父亲到底是谁,我都要为姨母查清楚。不单单是为我,更是为了姨母。”
周百药唇色发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呢?”九宁神色轻蔑,“你身为姨母的丈夫,从头到尾都没有质疑过这件事,你甚至没有费心派人去查……光凭周嘉言的几句话,你就认定姨母和人私通……其他人怀疑姨母,情有可原,他们是不相干的人,谁管他们在想什么?”
“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她顿了一下,冷笑,“周百药,你错的不是被瞒在鼓里而不知,也不是扣下我姨母的陪嫁、拿我去换十几座城池,而是你从始至终根本没有去求证真相。”
她指着刚才打开给周百药看的箱笼。
“你知道姨母的女儿一出生就夭折了的时候,有没有一丝痛惜?你问都不问一句,只惦记着为自己辩解。”
周百药哑口无言。
九宁并没有这么简单地放过他。
她转身从香案上拈起一份绢帛,掷到周百药面前。
周百药颤抖着捡起那份绢帛,看到上面写的文书,神情骤变。
“你!”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没有这个资格!”
周围的人神情也变了,视线纷纷落在周百药紧紧攥着的那份绢帛上。
上面写了什么?
为什么周百药反应这么奇怪?
九宁神色不变,俯视着周百药。
“其实周嘉言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女儿时,你很高兴,是不是?”
周百药浑身发颤,一言不发。
堂中众人一呆,都有些诧异。
九宁直视着周百药,继续道:“姨母出身高贵,蕙质兰心,是崔家的嫡出女郎,若在太平时候,就是皇族宗室求娶,她也未必肯嫁……可她落难江州,不得不嫁给你……你很得意,江州所有郎君都羡慕你,你娶了五姓七望嫡女。世家女又如何,还不是得尊重你,服侍你……”
她一笑。
“后来你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姨母身上,他们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面对崔氏时,周百药既自卑,又极度自傲,他为自己娶了个名门贵女而沾沾自喜,又清醒地明白自己配不上崔氏,要是没有周都督这个父亲,他连靠近崔氏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