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一时哽住,鼻尖有些酸,目光落在苍茫的原野上。
河岸绿草如茵,山林草木葳蕤。
乱世之中的太平祥和,只是昙花一现,天下终将大乱,各路藩镇混战,中原四分五裂,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周都督活着的时候,小九娘确实过得无忧无虑。他不受儿子、孙女待见,却默默为儿子孙儿撑起一片天,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在叮嘱部下好生善待自己的家人,不求周家东山再起,更不必为他报仇,只要一生衣食无忧就够了。
他死后,形势急转直下,江州岌岌可危,小九娘被父兄送去讨好鄂州太守,受尽凌、辱。
周都督为什么会死得那么突然?那个出卖他、害他中埋伏的人是谁?
九宁知道,要想保住周都督的性命,她必须提前把那个藏在周家的细作找出来。
她怀疑那个引诱周都督踏进埋伏圈的人是男主周嘉行。
周嘉行的生母已经过世了,他憎恨崔氏和小九娘,也恨周家其他人。
几年之后,周嘉行亲手射杀父兄周百药和大郎周嘉言,周刺史那一房安然无恙,周都督这一支,只有周嘉暄因为不在江州恰好躲过一劫。
然而周嘉暄几年后也为救小九娘而死,小九娘心如死灰,随后跳下城墙,这一支真的绝脉了。
除了周嘉行,九宁想不到还有谁会暗害周都督。
周刺史依靠周都督才能在江州实行仁政,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谋害自己的堂弟。
也是在周都督死后,周嘉行才能在危急时刻脱颖而出,顺利接管周家军。
获益的是周嘉行,他的嫌疑最大。
九宁要怎么做,才能化解周嘉行对周家这一房的仇恨?
她只有三年的时间。
“阿翁,我想要一匹最好最快最漂亮的马!”
九宁坐在马背上,笑嘻嘻道。
“好!”
周都督豪爽地一挥手,跨鞍上马,扬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骏马驮着祖孙俩,向着灿烂的红日疾奔。
回到家中,周都督一刻也不耽搁,立刻让随从领着九宁去马厩挑一匹她看得上的马。
除了他的坐骑飞云,其他马随九宁挑。
周都督马厩里的马每一匹都是大有来头的名马,随从站在厩房前,自豪地对九宁讲述每一匹马的来历。
九宁听完,嘴角轻轻抽了两下。
乌云和闪电,膘肥体健,据说都是西域宝马,血统纯正,是周都督离开河东军的时候顺手牵羊偷出来的。
狻猊和金羽,色泽油亮,是周都督亲自带兵偷袭江西观察使,从对方军中抢来的。
追风,膘肥肉厚,野性未驯,是周都督设下埋伏,逼途经江州的商队主动进献的。
总之,周都督的马都是他空手套白狼、不择手段抢到手或者骗到手的。
连他的爱驹飞云也来路不明。
为了维护周都督的形象,随从含糊其辞,坚称飞云是周都督偶然在战场上捡到的战利品。
飞云可是一匹日行千里、也行八百里的神驹,这样的宝马,宫中太仆寺也难得一见,岂是说捡到就能捡到的?
肯定是周都督下黑手夺来的。
九宁没有多问,假装被随从说服了。
随从偷偷抹把汗,一脸心有余悸,刚才一不小心说漏嘴,把都督当年的事全捅出来了,不会吓着娘子吧?
还好娘子年纪小,好像没怎么听懂。
江州的富家子弟,尤其是军中的将官们对周都督抢来的神驹垂涎已久,使出浑身解数,死乞白赖、撒泼打滚想要求一匹,周都督舍不得给,一律拒绝。
今天周都督破天荒大方一回,要送一匹好马给孙女,而且是随便她挑。
随从看出九宁在周都督心中的分量,言语恭敬,巴结讨好,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甜。
九宁还不会骑马,那些暴烈健美的神驹不适合她。
在周都督的马厩里转了一圈后,她选中一匹名叫玉尘的小白马。
这匹马身段轻盈苗条,体态婀娜,皮毛油光水滑,非常漂亮。
如果再装饰上华丽的宝钿金装鞍,肯定更漂亮,骑着它出行,保证能闪瞎路人的眼睛!
九宁给白马换了个名字:“它一身白,就叫雪球好了。”
从玉尘到雪球……不止改了个名字,连气质也不一样了。
随从没敢多说什么,睁眼说瞎话,夸“雪球”这个名字出尘脱俗,再没有名字比雪球更匹配白马。
不到半个时辰,周都督送孙女九宁一匹宝马的事传遍整个周家。
“骄奢淫逸!”
九宁那天在高台上的举动让周百药耿耿于怀,要不是周都督拦着,周百药早就罚女儿闭门思过了。
他这头气还没顺过来呢,听下人说父亲竟然随手将价值千金的宝马送给不会骑马的九宁,犹如兜头一盆旺油浇下来,呼啦呼啦,胸中怒火烧得更炽。
“九娘呢?让她出来见我!”
周百药气冲冲赶到女儿的院子里,身为人父,他要让女儿明白闺阁女子的规矩,这一次谁拦着都不管用!
下人们面面相觑。
周百药一甩袖,怒道:“怎么,要我这个父亲进去请她出来吗?”
下人们躬身,小声答道:“郎君,九娘已经搬去都督那边了。”
周百药愕然。
下人继续道:“都督说以后要亲自教养九娘,教她读书,这里离正院太远,每天来回不甚便宜,都督让人收拾出东边的蓬莱阁,以后九娘就住那儿。”
蓬莱阁……那是母亲生前给孙女留的院子,那时候郎中都说他的原配肚中怀的是小娘子,母亲很高兴,说她就喜欢乖巧的小娘子,欢欢喜喜预备下院子,要把大孙女抱到自己跟前养。
周百药脸色忽青忽白,变了又变,怒火一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狼狈和尴尬。
他怔忪许久,转头走了。
下人们对望一眼,莫名其妙。
郎君怎么忽然不生气了?
第16章 骑射
不止九宁换了个更大更宽敞的院子住,那些锁在库房里的崔氏陪嫁也一并换了个地方。
周都督命人从周百药那里讨来钥匙,让九宁自己保管。
“从今天开始,你上午跟着十郎他们一起读书,下午和大郎、三郎学骑射,还有先生教你管账目的事。”
九宁咋舌,周都督风风火火,性子急,一天下来安排这么多事,也不怕她消化不了。
周都督道:“你母亲的陪嫁,阿翁先帮你保管,暂时只让你管几家庄园,你若能应付得来,其他的也都交给你照管。这是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拿主意。”
九宁张大嘴巴。
周都督这话的意思,现在拿出崔氏嫁妆中的一部分交给她照管,如果她表现得好,就放手全给她自己料理?
九宁仿佛能看见金山银山在对自己招手。
这种好事,她绝对消化得了!
九宁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虽然很想克制住心里的激动,装出乖巧谦逊模样,但翘起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
这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周都督怔了怔。
以前没发现,原来孙女的性子像发妻三娘。
三娘爱面子,每次回娘家都要拾掇得漂漂亮亮的,宁愿饿肚子也要借钱置办一身体面衣裳、借齐一套头面首饰。
平时走路,肩上扛一大袋粟米也能健步如飞的她,回娘家的时候突然身娇肉贵,一定要雇一辆牛车回去,还勒令周都督在人最多的地方主动扶她下车。
被娘家那些之前看不起她的人带着嫉妒和艳羡酸几句,三娘一点也不恼,反而眉飞色舞,喝水也能饱肚。
那时候成婚半年多,周都督已经看出妻子并不像冰人说的那样端庄持重,就爱逗妻子,笑她打肿脸充胖子。
三娘也不装温柔小意了,冷哼一声,抚平衣裙皱褶:就是要气死她们!
那样爱面子的一个人,却从来没有嫌弃周都督这个丈夫没本事。
曾有人讥笑他落魄,三娘一定会叉着腰反唇相讥:我家夫君虽然穷了点,但生得俊俏,力气大,又体贴又能干,我就喜欢这样的,反正比你家那个好多了!
后来嫡支的族老找过来,说要让周都督过继,他犹豫不定。
三娘当时坐在一边,眼巴巴盯着族老送来的一箱子绫罗绸缎,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可周都督没开口,三娘就不会逼他答应,一脸心痛地扭开脸,不去看那些她最喜欢的珍贵布料。
再后来,他投身军伍,攒了半年饷银,回乡第一件事就是给三娘买一车的锦罗丝帛。
三娘马上按着时兴的款式裁了一套衣裙。
大热的暑天,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回娘家。
娘家嫂子问她热不热。
“一点都不热!”三娘昂首挺胸,下巴扬得高高的,“不热,夫君从洛阳买回来的细纱宫罗,说是什么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一匹要十贯钱呢!非要我拿来裁衣裳,这贵的东西果然还是不一样,又轻又软又滑爽,还透风,穿多少都不热。”
坐在旁边的周都督低头忍笑,假装看不见妻子热得通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