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一同走到了河边，这才站定了身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以及上头漂浮着的那一盏盏莲花灯。面对着那样热闹的景象，他的眸底却依旧是平淡得泛不起一丝波澜，语气也是平静的，“我从前家中还有一个小妹，只是早前便已经在一次意外中走失了，这些年来音讯全无。那样的年纪走失在外头，又是在灾荒年，想来……应该是没有命了。不过我平日里感觉孤独的时候，便会幻想着自己妹妹说不定还在人世，这样我和她虽然没有见面，但是至少血缘是相通的，冥冥之中也算是有所感应。”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只撇过头来望着她，“我这样自欺欺人，是不是有些可笑？”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很是认真地说道，“人活在世上，总应该存着个念想。你妹妹虽然幼时走失，但你既然还能够感应得到她的存在，想来她一定当初是逢凶化吉了的，说不定在另一头时，也在思念着你这个哥哥呢。所以，你的想法并非是没有道理的，一点也不可笑。”
“是啊，人活着总应该有个念想……”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却有几分别样的意味。然而这样的异常很快便已经被他掩盖了过去，话锋一转，已经重新拐到了重点，“既然如此，为什么把此前的愿望给涂掉了？”
她神色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拐到这个话题上，半晌只低下了眼眸去，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却清晰地一字字说道，“不过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妄言而已，哪有让河神过目的资格？还是让河神大人做一些更对人有帮助的事情吧。”
分明知道不过是一个虚妄的传说，然而她的态度却出奇的认真，反而透露出了几分倔强的可爱。他听着不觉失笑出声来，一面看着她自顾自地蹲下了身子里，手中执着那盏莲花灯，眼看着就要往河里头放过去，陡然却又缩回了手，转而撇过头来看着他，犹豫了一瞬这才开口问道，“若是我直接对着莲花灯说愿望，然后让它漂进河里头，河神大人会听到吗？”
这么快便又后悔了？他只觉得有趣，便也配合着她继续往下说道，“你试试看不就明白了？”
她大抵并未听出他话语间的逗趣意味，随即转过了眼去，将那盏莲花灯放入了河面上，双手合十着闭上了眼睛，神色虔诚。
他只当她是要将方才的愿望再重复一遍，亦或者是想到了什么更为新鲜的愿望，却未曾想到，她口中说着的便是：“希望我能够早日寻到我走丢了的朋友，也望……桥头的那位画扇面的李书生，能够早日找到自己的亲生妹妹。”
听到最后，他挺拔的身形轻轻地一震，有些讶然地抬眼望向依旧蹲在河边闭眼祈愿的她，幽深的眼底中有复杂的情绪好似藤蔓一般疯狂地蔓延着。
粼粼波光之下，她白皙的面容好似也染上了几分灯火的颜色，褪去了方才的狼狈和慌乱，呈现出原有如玉般的光泽来。虽然身上还穿着肥大而脏兮兮的小厮服装，但是却依旧无法遮掩她面庞的姣好，如今年岁还小，五官还没有长开，然而却已经显现出了精致的线条，足以让人窥见未来该是如何的天姿国色，难怪苏员外会动将自己一双女儿送到宫里的念头。
而眼前的小姑娘，似乎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子身份早已经在他眼中暴露无遗，还在放心地闭着眼睛许着愿。
毕竟是自小在金丝笼中长大的小雀儿，就算身来磕的便是金米玉粒，却也还是意识不到身边四伏的危险。
他朝着她的方向前进了几步，手轻轻地放在了她肥大衣物下的肩膀上，隐隐有些颤抖。
他心中无比地清楚，只要他一推，只要这么轻轻一推，自己仇人的女儿便可以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早在方才来到此地时，他便已经观察过，如今桥边放河灯的人们都已经四散而去，街道上又热闹异常，定然是听不到落水声和呼救声的。所以，自己如果愿意出手，全然可以让这个年轻的生命就此消失在世界上，让自己的仇人愿望落空，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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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八章 及时收手
然而她却恰恰自这个时候回转过了头来，睁开了眼睛瞧着他，一双眼睛亮亮的，不复往日里那有些死气沉沉的沉静，总算透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鲜活。见得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虽然她有些别扭，然而却也只当做是男子之间正常的交流方式，便也没有在意，只是朝着他弯起嘴角笑了起来，语气带着隐隐的兴奋，“你不要担心，我方才已经认真地跟河神大人说了。若是你妹妹如今真的还在世，河神大人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地与妹妹相见相认的。”
他望着她因为开心而蕴出浅浅酡色的娇美面庞，最终还是低了低眼睛，将多余的情绪全数隐藏了起来，转而置换成一片如常的平静，这才重新抬起了眼来，简短而轻淡地应和了一声，“好。”
与此同时，他将自己的手一点点地收了回去，状若随意地背到了身后。
罢了，再多留她几年性命，也没有什么不好。时间留得越长，在失去的时候对于自己的仇人打击就越为大。反正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多等一些时间，不是吗？更何况……这一次他们兄妹联合骗眼前这位大小姐出府来，原本也不是为了在这里解决掉她性命的，如今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过于出乎意料。他在心中以这样蹩脚的理由反复地安慰着自己，背过身后的手指却一点点地收拢了起来，紧握成拳。
看着，她心中这才定了下来，1正要抬脚走，却见他的身影还愣怔在原地，不觉疑问起来，“你怎么了？”
“没事，”他轻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转过脸对着她绽开一个笑来，看起来似乎很是具有让人信任的力量，“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大概知道你那个朋友去哪里了。”
“你知道了？”经历过方才一系列对谈，她早已经忘了方才迷路了的恐惧，如今被他一提及，只马上瞪大了眼睛，满是惊喜，又有些怀疑，“可我分明什么都还没有对你说。”
“大概是河神大人方才听到了你的愿望，所以给了你指引吧。”他信手拈来了这个现成的理由，一边只自然地抓过了她的手，“走吧。”
她怔了一瞬，还未从被陌生男子乍然牵手的震惊中回转过神来，便已经被他领着一路走去。
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对方指腹粗糙的纹理轻轻地摩擦着她幼嫩的手心，隐约有浅浅的温度传递到她的肌肤表层上。他仅仅是有意无意地加重了力道一握，包裹在里头的她的手掌瞬时如同被火灼烧一般烫人。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她那平日里只装得下四书五经的脑袋里头乍然被这爆炸性的信息量冲撞，一时间也不免有些呆呆的，只在心中反复默念着，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依旧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更加剧烈了起来，让她几乎错觉身边的男人已经可以听到，因而她瞥眼间分明清晰地瞧见了悬在他唇边的那抹清晰异常的笑意。
她那柔若无骨的幼细手指在他掌心的包裹下微不可察地一蜷，似乎并不习惯突如而来的肌肤碰触，更何况这样的接触还是出于一位陌生的男子。然而很快，却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点点地舒展了开来，转而出奇乖顺地放在了他的手心间，一边随着他的脚步往外走去，步子却迈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定。
说是救赎，在旁人耳中听起来好似有些夸张，然而事实上是他牵起自己的手时，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骤然放松了下来，心中蛰伏的那些猛兽似乎瞬时烟消云散了一般，腾出了一片清净之地。
那一刻，她忽然间已然忘记了女儿家应有的矜持，也忘记了自己未来被定好的路，只一心想着，这条路，若是再长一些就好了。
当意识到自己的脑中居然产生了这般在父亲眼中定然属于大逆不道的想法后，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却阻止不了肌肤温度的继续提升，只能转而低下了头，轻轻地咬了咬唇瓣，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心中不断击着紧凑的鼓点，她只觉得方才手刃那条蛇时，心跳得都没有疾速过，几乎已经让她呼吸困难起来，明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却还是没有反抗的余地，也不想要反抗，只任由着他这般拉着自己往前走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领着她在一处商铺前停了下来，“你找找，里头有没有你的朋友？”
她被这么一声给拉回了神来，这才反应过来是到了，又听得他如此笃定的语气，只皱了皱眉，迈脚跨进了门槛内，一边环视了一眼，口中有些不信地喃喃道，“这地界这么大，你又不认识我朋友，怎么可能知道她是不是在这里，我……”
话音还未落，身后便已经传来了一声惊喜交加的唤声：“小姐？！”
她的身形彻底顿住了，几秒钟后才似是反应过来耳畔方才捕捉到的那把女声来自于何方一般，又惊又喜地撇过了眼去，一张笑着的清秀面庞瞬间闯入了她的视线范围之内，正是春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