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搀扶郭满,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往正院而去。
正院离得有些远,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将将看到正院的牙门。进了正院,郭抠抠的心十分迅速地经历了从容淡然向仇富的转变。
只见这正院装点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恍若这人间富贵窝。
地上铺着繁复花纹的地毯,从入门的门槛延伸至屋内。墙上挂着山水鱼鸟,正前方摆着一封绣十二仕女图的屏风,处处精致,处处华美……连挂在门廊上的珠串,也彰显出一种嚣张的雍容。
两个字,“有钱,”三个字,“很羡慕”。
双喜像怕郭满不晓得恨似的,在她耳边嘀咕:“主子,这儿大半摆设都是我们太太生前的嫁妆。太太去世后,按理说屋子里的东西该取下来放库房。可继太太却跟不明白这些道理似的,就这么厚脸皮占了。”
郭抠抠心尖儿一抽:“……哦。”
“还有不少好东西,不能明面上摆的,”双喜又说,“估计被继太太锁紧私库了。”
郭满面无表情地嘴也跟着抽抽:呵呵!
“姑娘……”
双喜刚微微张了口,屋里走出来一个高瘦的婆子。那婆子的身后两个清秀丫鬟搀扶着一个一身水红衣裙的妇人。只见那妇人的相貌生得十分清淡,肤色偏白,一双眼睛弯弯的,别有一番温柔韵味。
那婆子扶着妇人坐上主位,转头一指郭满,厉喝:“六姑娘,跪下!”
郭满站得笔直,没动。
上首的金氏柳眉一竖,那婆子立即更严厉地呵斥郭满。嗓门大得跟闷雷似的,耳膜都能叫她吼破了。郭满琢磨着要不然就跪下的时候,那婆子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下来。看样子,是想踢她的膝盖。
郭满当机立断,两眼一翻,往地上倒。
正当这时候,外头传来一声暴呵:“狗奴婢!谁给你的胆子踹郭家姑娘!”双叶红着眼睛,跟在郭昌明身后小跑着过来了。
第4章
郭昌明十分震惊,从来都温柔贤淑的金氏,私下里竟是这样一幅面孔。
看着上首高高在上的金氏,他快步走过去将歪倒在地的郭满给扶起来。触手便是一把骨头,摸得他心中就是一惊。再抬头瞧金氏,珠圆玉润,三十好几了保养得粉面含春,比郭满这十几岁的姑娘家还白嫩。
郭昌明忽然有了些为人父的心酸,“小六啊,你快些起来!”
郭满幽幽地低垂着眼眸,似哭非哭的憋着脸,扶着郭昌明的肩膀艰难地站起来,也不敢瞧人。
瘦骨嶙峋的一幅小身板,脸就半张手掌大,大腿还没他的胳膊粗。他来了她也不晓得告状,就这么睁大了极黑的眸子巴巴望着他,“爹……”
郭昌明那一刻的酸涩直酸到了心坎儿里。真是太可人疼了,受了欺负也不晓得喊疼的孩子太酸人心。郭昌明百八十年没冒过头的父爱一下子涌上心头,眼泪都叫自己给酸出来,“你这孩子,你这丫头……”
郭满捂着胳膊怯生生的:“爹……”
双喜双叶小碎步过来搭把手,垂头敛目地站她身后,一走一有地搀扶着郭满。正院不是她两能说话的地方,两人老老实实地垂头敛目听着。
金氏冷眼瞧着这一幅父女执手相看泪眼的场面,吃点没绷住脸给拧变了形。
她快步从高坐上起身走下来,想说话,见郭昌明没搭理她的意思。转而狠狠一瞪晚双叶一步小跑着追上来的婆子,恨不得吃了她。蠢奴才,郭昌明人来了正院,怎地不晓得提前通报一声?
心里气下人办事不利,金氏牵了嘴角,硬凑上来软笑:“老爷怎地这个时候过来?”她故作不知错地说,“平常这时候不是该在书房处理公务?怎地有空来看我……”
“哼!不看看你,怎么知道你金氏私下里还如此厉害呢!”
金氏面上笑意一僵,当即喊冤:“那可就冤枉妾身了!”她就是明摆着欺负,也不会认,“老爷误会了。妾身此时唤六姑娘来,是有事儿要询问她呢。”
还在狡辩?他都亲眼瞧见了!郭昌明冷冷一拂袖甩开她的手,几步走到上首坐下,还是不搭理她。转脸掀了眼皮子,又冲正院这群倚老卖老的婆子们不满,“做什么?一个个傻站着,还不给六姑娘看座!”刚才不还一个个的威风的很?
郭昌明性子火爆,素来说罚就罚。婆子们面上一白,连忙拿眼睛去觊金氏的脸色。
金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前脚她才把小短命鬼唤来,后脚郭昌明就到了。了不得,小短命鬼倒是学聪明了,还晓得提前搬救兵了!
心里一阵冷哼,面上却还是点头。
见金氏点了头,下人们立即看座的看座,奉茶的奉茶。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此时都含胸缩背地,恨不得自个儿能眨眼能消失在郭昌明的跟前。
下人这么殷勤,金氏面上有些不好看。
她这人素来好脸面,下人这一番前后突变就等于打了她的脸。她再瞄了一眼这一会儿功夫便老神在在坐玫瑰椅上的郭满,鼻子都要气歪了。果不其然啊,往日这死丫头的乖巧都是装的,她就说嘛,哪有人能窝囊成那样!
不过当着郭昌明的面儿,金氏只能装傻,柳眉拧着倒打一耙地责问:“老爷这是干什么,难不成你还觉得妾身在苛责六姑娘不成?”
“难道不是?”郭昌明袖笼里的手指蜷缩着,一把骨头的触觉挥之不去。他终于舍得转过脸,手一指病歪歪的郭满,拔高了嗓门道,“你自己睁大了眼瞧瞧,小六都成什么模样了!我还冤枉你?”
“这能怪妾身?!”
才这点程度的责问,金氏自然没在怕的。当即一脸不可置信,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与冤枉,道:“六姑娘早产,本就是养得艰难。病弱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么?”
郭昌明满腔翻涌的父爱与怒气忽地一滞,突然语塞。
想了想,好像是这个理儿?
郭满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一见不对,连忙不小心地打翻了茶杯。只听瓷杯在金丝楠木的桌案上咣——地转了个圈,噼啪一声落地而碎。
上首两人的目光投了过来。
她仿佛一只手足无措的小犬,单薄的肩膀猛然一瑟缩。然后抬眼对上金氏的眼睛,面上倏地一闪而过害怕之色,低下头,特别小声道:“……爹,母亲说的是呢。女儿身子不争气,是女儿天生没福气……与母亲无关的。”
金氏:“……”小贱人!
果然,郭昌明刚缓和的脸色又绷了起来。
“你还说没苛责她?”郭昌明就是个墙头草,哪边可怜哪面倒,“瞧瞧,都怕你怕成什么样儿了!”
金氏气急:“六姑娘天生胆儿小,哪里是妾身害的……”
郭满立即接茬,声音都带颤儿的说:“是,是,是女儿天生胆小。”
郭昌明手指伸出来,指着金氏点点点。
“六姑娘!”金氏的脾气被激起来了,“你这般故作可怜的做派,是唯恐天下不乱么?挑拨我跟老爷的情分与你有何好处?”
郭满捂着胸口,歪倒双喜的肩膀上,一幅快吓昏过去的模样。
双喜适时冲上前扶住她,泪腺崩溃眼圈就红了。她素来是个外放的做派,当即又是哭又是喊的,闹得正院乱糟糟一团。
郭昌明已经吓得冲过来,大喊着叫人去请大夫,接过双叶递来的水亲自给郭满喂。
金氏气得要死,这不是她惯常使的伎俩吗!往日只要有妾室蹦跶得欢,她便拿了这招对付,百试百爽。今日竟被这小贱人给抢先了去!可当着实在比她瘦弱太多的郭满,她连装个头风犯了都显得假惺惺。
“姑娘,姑娘您别慌!有事慢慢说,大爷在这儿呢,定会替您做主!”
双叶见缝插针,十分会把握时机地道哭,“您方才不是还在说,马上要出嫁了,今日便来好好与太太提一提元配太太寄放在太太这儿的嫁妆?”
这话一出,金氏从容的态度就变了。嘴角抿了起来,明摆着不高兴:“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妾身可没见过……”
双叶声音不高不低的,一字不落地落郭昌明耳朵里,“大东珠十八颗,羊脂白玉串一盒,前朝风道子大师真迹两幅,炫音孤本三十六册,南海玉观音一尊,布匹商铺六家,红珊瑚一盆……十二仕女图双面苏绣屏风一座。这些不是都存在太太这儿?”
她跟念经似的念了一长串,口齿清晰,一个字儿不带错的。一旁的双喜偷偷瞪大了眼,那么多东西,双叶居然一个不漏全部都记得。
就见双叶说着说着抬起头,视线投向了屏风和她鞋面上。绣金丝的大红鞋面,缀着两颗整齐的大东珠。
金氏面色倏地一僵,脚往裙子里缩了缩,但在场的人可都瞧见了她脚面上的大东珠。金家‘清贵’人家,哪里拿的出这么大的东珠还是奢侈地绣鞋面上,当下一目了然。
郭昌明冷冷一哼,金氏心提了起来。
她这气势一弱,双叶眼睛一闪,便立即趁胜追击。
“都说太太性情高洁而文雅,又是出身诗书传家的金家,饱读诗书,自然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哪里会贪墨主子的嫁妆?”双叶一边拿眼睛四处瞥一边替郭满抚胸口,“您千万莫慌,只要您好好说,太太定不会为难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