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忽然伸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臂,冰凉的一片……
是在三日后匆匆下的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转眼过了年,春光又照进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来了。
“嗳呀,我现在提起拷打我都心惊肉跳的!”
“怎么啦?”
“从前在八仙桥头做买卖的那个王老板,给国民党捉去了,冤枉他是汉奸!”
“噢——怎么会?”
“听说是他新娶的那个夫人给闹的。还跑到铺子里来搜,简直同强盗一般样,逼着他夫人叫她拿出罪证来,她差点儿吓死了!把她吊起来打,拿火烧她的脚后跟。还灌水。还——还把——”她把声音低了一低,说出两样惨无人道的特殊的酷刑,说得大家浑身不自在,一个个女人挨挤在一起,探头探脑,一齐的难过,坐在椅子上都坐立不安起来。
另一个小姐模样的人站出来,学道:“可不是吗!我也见了的!嗳哟——她那叫的声音呵!——”她一边说,一边学着**了起来。“自此我可是吓得不敢待在那儿了,赶紧乘了船逃到这里来。那个女人呀,想来是内伤受得太重了——后来听见从那边上来的人说,她没有多少日子就死了。”
迟宝络从那一堆太太小姐们跟前走过去,忽然听见了“八仙桥”和“王家”这两个词,不由得怔了一怔,便道:“哦,你们说的是——难道就是八仙桥头靠着卖酱油发家的王家?”
她吓了一跳,又紧跟着问道:“是王家大少爷被抓走?他们家新娶的大少奶奶死啦?”
那小姐才从外省过来不久,不晓得迟宝络是谁,也就愕然的望着她道:“是的呀。你认识王家大少奶奶么?”
“姓冯?”
“是,听说从前可风流啦,据说她原来还在你们这里的联大念过书呢!本来老早就同王家攀了亲事,后来又逃了婚,以为这样就完了呢,谁知道造化弄人——没过两年仍旧嫁进了王家,那大少爷倒也不嫌她,啧啧——”那小姐一边轻轻摇着头,一边又道:“你认识她?”
宝络听到这里,脸色变了变,只简短地说了一声:“见过的。”便匆匆走了。
她心里非常乱,抓住了她丈夫的胳膊就往宴会厅外头走。陈伯玉已经同宝络结了婚,两个人住在陈家原来的公馆里头。
其实自瘦鹃下葬以后没几天,冯小婵在背地里勾搭汉奸的行径便败露了,那汉奸倒逃之夭夭。大家都晓得了冯小婵怀孕的真相,而陈伯玉又几次三番的差点儿因为冯小婵而死,一下子本来还有些看顾她的朋友都对她避之不及,迟宝络更是气极生恨,终于将她逐出了迟家。
她被赶到大街上,没几天,听说孩子也流掉了。迟家人好面子,又给了她一笔钱看病,等到她身体完全复原了,她便乘火车哭哭啼啼的回了她老家。哪里晓得王家的大少爷就是钟情于她,也不听旁人轻嘴薄舌的在那里讲她的风流艳史,直把她娶进了门去。
她亦为此收了性子,一心一意的只管在家里做一个本分的少奶奶,日夜侍候着。本以为一切就要好起来了,谁知道当局误会了,以为她从前交往过的那个汉奸就是王家的大少爷,所以连人捉了去,折磨的不成样子,听说后来汉奸是真抓着了,可王家大少爷也去了半条命,整个人废了。
人在年轻时候总是容易犯错,一个选择就是一生,冯小婵太过心高气傲,受不得这许多的剧变,于是终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最后哪怕是收了心,到底要偿债的,只是太过惨烈了一些。
迟家的人听了,微微皱起眉头,也替她可惜。
一个女人,叫欲望牵绊住了,就只能沉沉的索到深渊里去。
迟秉文仍旧在联大里任教,这两年来他只有比以往更加沉默,没事总爱到他原来同瘦鹃一起的卧房里去坐一坐,一坐就是一天。
他现在一个人睡在一个小单间里,房间虽小,但唯能如此才叫他心里觉得踏实。房间要是太大了,他总觉得空落落的,心里难受。他把同瘦鹃原来的那间卧房上了锁,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
这两日迟公馆里大扫除,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都是从他的书房里搬出来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
他从地下拣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掸掉,那是一本“新字典”,这本书自从战乱来了以后,一直也不知道被瘦鹃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出书柜来擦洗,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
他随手拿着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瘦鹃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
“秉文:
见字如晤。
晚间做梦时梦到你,你在月台上朝我挥手。梦醒来,又是一个不知你到了哪里的日子,听说香港那边炮火仍频,你说你要经由香港转至河内,保重。总不见你,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
他坐在那箱子盖上,略一转侧,忽然觉得一只脚已经完全麻木了,大概他这样坐着已经坐了很久的时候,自己都不觉得。他把脚跺了跺,很费劲地换了一个姿势,又拿起这封信来看,下面还有一段:
“另外,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
无论如何请早些回来吧!我在等你——”
写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半张信纸,没有落款也没有月日,可秉文知道这就是瘦鹃的字迹。
他看到最后几句,就好像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那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
可是她却终于没有把这封信写完整,也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羞的原因。
他却在那里静静地回忆起来,他忽然觉得从前有许多事情都历历如在目前——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写繁体字时那歪歪扭扭的样子,其实也还算方正,只不过间架结构掌握不好,总是把一个大字很突兀的摆在纸上,后来渐渐地有了进步,她还冲他得意的炫耀来着。
迟宝络站在书房门口叫道:“大哥!”她今日例行的回来看望她母亲。
秉文抬起头来,看见宝络穿着家嫩黄的春衫站在房门口,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她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时候还不下去吃饭?妈让我上来叫你呢!”
秉文道:“我就来了。”
他站起来,把那张信笺一夹夹在书里,又把书合上,依旧放还原处。
“无论如何请早些回来吧!我在等你——”
无论如何请回来吧!我也在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大结局啦!!!感谢!!!
第66章 结局
又是一年的春天。
榆园路上迟公馆里的那一棵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
有一只乌云盖雪的猫立在他们二楼的阳台上跳跳纵纵,一忽儿又拉长了身体,一忽儿又成了弓形。
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那猫还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从打开的窗户口跳进来了,扑啦扑啦的使着猫们独有的野性子,乱冲乱撞,秉文似乎对它也不怎样注意。
他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现在从学校教完书回来以后,总是这样呆呆的进到他们原先的卧房里坐着,人整个地有点麻木。
世事都变得太快了。
他坐在那里,春日的太阳晒在脚背上,很是温暖,像是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他脚上,小春日和。因为在这一刻,他和这世界是完全隔离了的,所以连这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意味。
公馆外头忽然来了一个女人,在那里橐橐的敲着门。
娣娣如今是迟公馆里的一把手,她叫阿小去开门。阿小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还不相信,愣是呆呆的顿了半晌。
门外的女人笑道:“我吓着你了?”
阿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掉头过去朝屋里大喊:“大少奶奶回来了!大少奶奶回来了!”
谁也不能够相信人死还能复生,可瘦鹃确确实实的站在他们的面前,摸一把胳膊,有血有肉的,整个人是活人的那一种温温软软。
她走到秉文的跟前,轻轻地道:“阔别一年有余,不知先生是否记得——婵是什么婵?鹃是什么鹃?”
迟秉文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笑中带泪的接道:“我不知婵是什么婵,只晓得鹃,是望帝春心托杜鹃的鹃。”
原来,当初会感觉到被铺天盖地的火焰所吞噬,其实是因为另一个世界所发生的一桩火案。
现实世界中的周瘦鹃过劳死后的第二天,终于被人发现在公寓里。生前的财产按照法律分给了瘦鹃乡下的父母,至于公寓,自然是转卖掉了。她父母把瘦鹃的所有遗物都拉回了乡下的老家,存放在她原来的小房间里,包括那一本小说。
给瘦鹃过一周年的时候,瘦鹃弟弟的儿子小健溜进了存放她遗物的房间里,被那本花花绿绿封面的小说所吸引,他不过才四五岁的年纪,每每捧着这书不肯撒手。
相似小说推荐
-
快穿炮灰翻身记 (付流水) 2018-10-28完结5 127 营养液数:1 文章积分:7,172,011 刘蓉蓉游走于个个位面,要做的事情就是不停的完成炮灰原主...
-
种草贵人 (安随悠) 晋江非V高积分2018-11-2完结27 148 营养液数:42 文章积分:18,648,484“我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