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茫地抬起头来,暗夜里她也看不清,不知他是在笑还是永远绷着一张脸,声音倒轻:“也只对你发神经。”说着,他又低下头去吻她。
“别碰我!”她抑着声喊道。
他那动作停了许久。
楼上只住了瘦鹃同迟秉文、冯小婵他们三个,各人占了一间房。佣人们和两位太太住在楼下,方便进出。楼上除了每日的扫洒,是没人会上来的。
她见他半晌没有动作,便仰起脸去看,他对上她的眸子,忽然就低下头来,埋在她颈间,一寸寸噬着她白嫩的肌肤。她分明看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一闪。
颈间温温热热的,有水样的类似眼泪的液体沾湿了皮肤。她一愣,却还是厉声反抗。
“别碰我!我嫌你脏!”
他听到这话,却像是被激怒了的狮子一般,忽然抬手擎住她的下颌,“脏?”
他眉间一锁,哀哀款款,又有一种横了心的锋凌,他扳住她的身体,强硬的把她推倒在床上。
夜色如水,一阵阵麻上来,两个人在床上,她真想不到已经是这种时候。
半夜他睡着了,瘦鹃趁夜穿好衣服躲回了自己的房里。也不知道陈伯恭是什么时候走的。
冯小婵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才回来,只说是在朋友家里住了一晚,大家也都没怀疑。
她们两个在楼梯间一上一下的撞了个正着。瘦鹃看着小婵化的严整的一张脸,不由得把她打量了一番——秋老虎的天气,外头艳阳高照,小婵却在脖子上严严实实地围了块丝巾,难道还怕晒着了不成?
小婵下意识的就把手抚上丝巾,“看什么?”她又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激烈了一些,忙换了一种娇滴滴的口气道:“秉文送的——好看吧?”
瘦鹃淡淡地往她面上扫了一眼,扯着嘴角一笑:“我认得这是四喜阁的丝巾——秉文从不会买这家的东西。”
小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张了张嘴,终于又讥笑着道:“不管是不是秉文送的——总之我肚里的这个小东西,是他给我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挑衅似的隔着绸袍慢慢地摸了两把隆起的小腹,昂着头,颇为得意。
瘦鹃一挑眉,“是,还是冯小姐你有本事。可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明明迟先生仍旧对你爱答不理的,怎么那时候就——”她藏了一半的话,故意匿着不说。
小婵猛地斜睨住她,好半晌,才又笑道:“造化弄人么——要说你也真可惜,要不是秉文醉得一塌糊涂,把我认成了你,恐怕——”
“所以——你们是酒后乱性?醉得不省人事?”
“是呀,要不说您可惜呢?棋差一招。”
瘦鹃眼睛里精光一闪,倚着栏杆笑望住她:“那是话本里的故事,真要是喝醉了,是连那样的机会也没有的。”
冯小婵一怔,她是不大懂瘦鹃话里的意思。
总有人说酒后乱性,可从前的瘦鹃通过各种“健康”类杂志便已经知道——,只有极少数人可以雄姿依旧。但是通过瘦鹃从前的亲身实践,迟秉文绝不是“少数”的那一类人。微醺倒是有可能,然而仍旧有理智,瘦鹃不大相信迟秉文会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他莫名的信任。
阿小忽然走上来请瘦鹃下楼,说是周老太太找。瘦鹃应了一声,把眼风往冯小婵面上一停,也就跟着走了。冯小婵倒是大舒了一口气,捂着脖子忙不迭的往楼上跑。
几日后,陈伯玉忽然接到消息——这两日来镇江的几座寺庙里头,总有一个带着黑礼帽的男人在各个大殿之前徘徊不止。伯玉立马警惕起来,连忙趁夜赶去,将书籍移到了山后的一个溶洞里。因为走的是庙里的一条暗道,倒也无人发觉这一番变化。
又过了几日,倒真有一批日本兵连夜闯进了寺庙,好在一无所获。
陈伯玉静下心来细想,藏书一事只在他回来当天略略提及,如今倒越发怀疑起他们这群人之间藏着内应奸细,而同时跟去联大迁徙的不过两人——左思右想,他却始终不敢论断。又怕到时候连累的大家都性命堪忧,便提议还是搬回他们各自家里为好。至于转移藏书的事情,他这一回倒是谁也没提,而缘何要搬走,他也只说是——不能够总是打扰周家。
小婵在楼底上同秉文吵。
他委实怕看小婵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好像谁也不屑似的,他不搭茬,只说了声:“我迟家的公馆里头能住什么人,我还是能做主的。”
冯小婵正为着连日来瘦鹃莫名其妙的笑意所恼,此时不由得语气尖刻起来,细着嗓子嗤道:“呵!您做主!您真要是能做主——怎么从前就管不住您那家伙?您倒是别叫我怀了你们迟家的种啊!”
她那捏着嗓子仿佛是在唱戏似的腔调传到他的耳里来,迟秉文咬着牙,气得手足冰冷。
他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
他定定地看了小婵半晌,转身就走。身上还是发冷,好像浑身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小婵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也不过就是一年的光景,这两人之间闹到了这样的地步,是谁都没能想到的。
瘦鹃独自在楼下客厅里摆弄着新栽的几束秋菊,半天的工夫,楼上卧房的大门砰的一声带上了,她一不小心就折坏了一条花枝。然后,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又是较轻微的砰的一声,关上了汽车门。瘦鹃不由自主地从窗口望出去去,正来得及看见汽车开走。
楼上的女人在那里呜呜哭着。
晚间用饭的时候,瘦鹃点了点人数,好像大家又齐聚一堂了,不由得微微一笑。
陈伯恭端起酒杯来,凝住她道:“下周……我就要回香港了。”
瘦鹃一愣,记起来上次他同她所谈,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试探她愿不愿意同他一道离开,然而她却只是轻轻地同他碰杯,“一路顺风。”
顿了顿,她又浅浅地抿了一口棕黄色的酒液,笑道:“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
“三年五载之内——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他说的轻淡,她亦微笑——君子之交。
第65章 后来
半夜,周家的二楼上有个人影匆匆地开了一扇门,向角落里一钻,躲进一片暗憧憧的黑影里,从后门口绕道出去了。
凌晨时分又从后门廊上泼风似的跑了回来,故意压低了脚步声。
显然是个女人。
手忙脚乱地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重又钻到被窝里去躺着。
那人是冯小婵。
走廊另一边的屋子里——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啪啪作声,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近来瘦鹃总是在做一个相同的梦,梦到有一个孩子在她耳边嘻嘻呵呵的笑着。
那孩子越笑越响,瘦鹃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瘦鹃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这孩子的笑声她总觉得十分的熟悉——可她又实在想不起来。
门外是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她把眉头一皱,“什么事?”
外头那人迟迟也没有回话,瘦鹃又问:“是谁?”
“我。”
是他,迟秉文。她只得从床上起来,随手披了件外衣,刚一打开房门,她却突然眼前一黑,身体已经支撑不住的靠在墙上了,两条腿站都站不住。她极力镇定着,身上却如同被火烧了似的,烫的吓人。
她已然说不出话来,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呼出的气息都似乎带着烧焦的纸烟味儿。
迟秉文吓了一跳,忙扶了她回床上躺着。衣橱上的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光,房间里那些家具,全都是她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家里给买的,一样新添都没有,淡淡地散发出一股老旧的霉扑气来。
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具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浑身烧灼着,觉得气也透不过来。扭过脸向一边望去,迟秉文又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房间里——房门口涌进来一片熊熊的烈火,窗外的秋阳格外的刺目,一下子烧着了床上挂着的夏布蚊帐,她惊得大叫一声——
火舌慢慢地吮舐上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一寸寸地将要变成了飞灰,惊惶里滚下了一串的泪滴。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整个人被吞没在一片火海里——这一幅画面在瘦鹃眼中看来,显得格外清晰。反倒了这一刻——她心里却有点迷迷糊糊了。
她觉得她是又走入噩梦中了而已。火光冲天,然而黑暗却一重一重的袭来,她想她是该睡着了,于是安然地闭上了眼。
迟秉文一直陪在她的床边,只是看着她在那里仿佛被烫着了似的,来来回回不知所措的扭动,一下子又叫他的名字,一下子又叫着热,一下子又惊叫起来——她忽然又像是睡过去了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人偶一样的,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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