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毕,乐音陡地一转。
陈家的老太太似乎得知了刚刚宴会厅里的一场闹剧,便将陈伯恭叫到了二楼。陈伯恭临走时再四嘱咐了几句,要瘦鹃不必拘束,权当是在自己家里,出了什么事就差人去叫他来帮衬,这么叮嘱了好半晌,才终于被瘦鹃打趣着笑骂走了。
太太小姐们一个个的都拉上了自己的舞伴,涌到人堆里去,贴身贴肉的摆荡着,在舞池里翩跹。
迟秉文朝这边走了过来,瘦鹃见了,只是把脖子一僵,并不愿理睬他,他皱着眉头定定的立在她的身前,忽而使了蛮力,将她的手纳入自己的掌中,把她整个的一个人都带到自己的怀里,托着她的一把蛮腰,旋转着,随着人流,重又拥进了舞池里去。
瘦鹃在他怀里焦躁不安的扭着身子,就像一颗扭股糖。
迟秉文轻轻地笑着,把嘴唇贴到她的耳边,轻声道:“你要是想让大家都看着你,那就尽管挣扎好了。”
瘦鹃今日一行就是为了结交“权势”,她是初到交际场上的新人,不能第一次便尽出洋相。她这么想着,也就认命似的狠狠瞪了秉文一眼,不再做无用功的挣扎,只是身子仍旧十分的僵硬。
两个人之间静默的可怕。
一曲过半,迟秉文才重新开口道:“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瘦鹃绷着脸,不作声。
他又道:“我知道你没有回娘家,也知道你什么都没拿走,甚至连阿小你也不要了,是不是?……她那天晚上急匆匆地跑来学校找我,我同她在外面找了你一夜,可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他的话音里仿佛还带着那一夜的仓惶与担忧。
“阿小很担心你……”
仿佛启齿艰难似的,说到这一句,他把话停了良久。等到瘦鹃以为他不再准备说下去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他几不可查的声音在耳畔呢喃着响起。
“我也很担心你……”
瘦鹃把眼风往他面上一扫,不相信似的冷哼了一声,道:“你担心我做什么?”
“担心你一个女人家,独自在外面,怎么生活?担心你被人骗,担心你被人欺负,担心你应付不来各种琐碎的事情,担心……”他看到她眼里浓浓的讥讽的神色,怔了一怔,便停住了话,不再说下去了。
他说的恳切,然而瘦鹃听了却只是觉得他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管我怎么生活?迟先生,咱们已经离婚了,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来多管闲事。”她出言讥讽,语带不屑。“总之,我饿不死自己。迟先生您呀,放宽了心,还是和您的那位冯小姐好好过日子吧,做什么揪着我不放?从前便处处挤兑,现下离了婚,还要来纠缠?我是受够了。”
迟秉文听到她的这一番话,便微微侧过头,看着她脸上玉雕一般的流畅的骨骼线条,问道:“你是在为了冯小婵同我生气?”
瘦鹃没话可说似的瞅了他半晌,终于好笑的叹了一口气道:“为了她同你生气?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做?”
秉文看着她,她的头顶上正好照过来一束明晃晃的灯光。“那你是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签了协议?为什么偷偷地离开了公馆?”
瘦鹃失笑,同他一一列举:“第一,我没有躲着你。第二,离婚协议可是你自己叫人送来的。第三,什么叫偷偷?我明明留了字条的吧?先生您不要诬赖我哦。”
他看着她似乎是突然独立起来的人格,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喃喃道:“我没想到......你真会签了字。”
“你该想到的。”
“瘦鹃......”
他的声音里忽然带出一种难言的迫切与懊恼,恳求道:“你回来吧,回来,好不好?”
“不好!”
瘦鹃皱起眉头,话里毫不留情:“我好不容易才同你离的婚,如今我们两讫,各不相欠,你也不要管我,我也不去管你。这不就是你长久以来的心愿么?”
“可我反悔了。或许——”他的脚步随着话音停了下来,定定的立在舞池之中,“或许我们——”
秉文不说话了,颓然的蹙着额。
静默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上传来的些微颤抖。
冯小婵一个人立在镜子前,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
迟宝络跟着走了进来,早便料到似的叹了一口气道:“我哥恐怕是发烧发糊涂了!小婵你不必同他置气,你知道的,我哥他有多喜欢你!要不然他病成这个样子,也不会因为你说了一句想到这里来,就硬撑着陪你过来了。”
冯小婵听了,当下眼泪涌的更凶,止也止不住似的。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抹了抹脸上一阵阵涌出来的冰凉的泪水,喃喃地,一遍遍地重复道:“是,先生喜欢我……只喜欢我一个人。”
她知道今晚陈公馆里将要举办宴会,也知道迟秉文收到了周瘦鹃叫人送来的离婚协议。但她更清楚的是那天傍晚,阿小匆匆地跑来教工宿舍敲门,当她说到周瘦鹃离开迟公馆的时候,迟秉文脸上的那一种惊骇地表情。
他当时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因为吊了一瓶盐水,才刚有了一些力气,却仍旧不假思索的拔掉了针头,挣扎着下床,同阿小出去。他们找了瘦鹃一夜。
她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怔怔的看着这一切。
自从迟秉文那天晚上发起了低烧,她便一直想要亲自去照料,然而每次陈伯玉从房里出来,都是相同的一句回话:“秉文这病来的凶,他怕传染了你,所以不让你进去,他要你回宿舍里去好好休息,不用管他。”陈伯玉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向她,甚至躲躲闪闪的,避开了她探寻的目光。
她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的那一种不安渐渐扩散到了整个心房。
据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疲病交加的迟秉文终于体力不支的晕倒在了路边,还是阿小叫了辆人力车才将他送去了医院。
他才刚醒,又坚持着要出院。
好像是因为担心周瘦鹃,担心她万一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学校里去找他,他却不在。
迟宝络不知道这些状况,她和陈伯玉两个人正你侬我侬,沉浸在他们自己的爱河里,根本顾虑不到旁人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
宝络无心流露出来的恋爱中的甜蜜,使得冯小婵甚至把宝络也连带着愤恨了起来。
举办宴会的日子一天天的挨近了。
这一天,她下定了决心,缠着陈伯玉拿来了钥匙,在午后悄悄的走进了迟秉文的宿舍。
他一个人静静地疲惫的躺在那里。几日来,面颊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的凸出,两片嘴唇也因为烧热而泛出一种干裂的苍白。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痛意——这是她拼尽全力才得到的男人,她不能容许他对于她的那一份喜欢一点点抽离。
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迟秉文在这里断断续续地住了两年,房间却仍旧同初次见到的一般,显得很空。洗脸毛巾晾在椅背上,被风吹的已经干硬了。他的西服外套随意的搁在桌上,还有他的一杆钢笔和一把梳子。床头一只不大不小的箱子,里面放了他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和书籍。
他这几日换下来的衬衣,由于家里的佣人每日都来送取,都给他洗干净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他的箱子上。
枕边还有一本书。
秉文在梦里呓语,断断续续地叫着什么。
冯小婵凑近了一些,终于听清了从他口中发出的一句句焦急而无奈的“瘦鹃……”
正是下午两点钟,太阳最热烈的时候。她在窗户外漏进来的日光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地脸,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做梦一样。
她抑制不住的抽噎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准时更新了!
第34章 大猪蹄子不合时宜的心软
迟秉文因为连日来体热的缘故,整个人发虚,一点点儿动静也能惊醒,其实睡得并不安慰。即便睡着了,做的也尽是一些离奇破碎的梦。
他在梦里也找不见瘦鹃。
太阳的光线,从那敞开的南窗之间,斜射到他的枕上。他感到床边抽抽搭搭的女人的声音,慢慢地就睁开了一双眼。
冯小婵见他醒了,索性伏在他的床边,哀哀的,小声的哭着:“我母亲她又来了信,催我回去……可是先生,先生……你知道,我心里是只有你的……”
迟秉文看着她那双已被眼泪模糊了的杏子一般的眼睛,从烧热难受的喉管里淡淡地溢出一口气,说道:“可是小婵,你已经同他签了婚书。”
冯小婵一愣,揩过眼角的泪水,哽咽着道:“可我那时候是为了气你,是同你置气,才故意签了婚书的!”
迟秉文在她的话音里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轻声道:“小婵,你要知道,婚姻不是儿戏,不是让你用来赌气的。”
冯小婵仍在那里抽抽噎噎的哭,迟秉文听了,心里异常的烦乱,然而只是不开口。
这时候,她忽而像是豁出去了一般,耍着因为念过书而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年轻女孩儿们惯有的性子:“我不管……我不管!先生!先生您今天……陪我去陈公馆参加晚宴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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