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脸色微微变了变,却仍旧含着笑答应了。
周瘦鹃见金凤走远,这才清了清嗓子笑道:“你没看到她刚才的表情!嗳?你竟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什么吗?”
迟秉文拿了一身西装出来,摆在床上,“看出来什么?她刚才怎么了?”
瘦鹃忍不住偷偷笑了,她挤眉弄眼的冲迟秉文调笑道:“她喜欢你呀!你竟一直没看出来么?!”
迟秉文倒愣了愣,他可还从没想到这一层上,低声斥道:“你别胡闹。”
瘦鹃撇了撇嘴,然而还是笑嘻嘻的“她打进来以后便一直盯着你不放,就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她故意问你要不要到楼下去吃饭,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时刻侍候在你旁边么?你倒是不解风情的一口拒绝了她——你没看见她那一脸的尴尬。她不喜欢你,难不成还是喜欢我么?”
而且,周瘦鹃可是看过了全书的“先知”,书中金凤的种种表现,她可早便了然于心了。
迟秉文换了衣服出来,仍旧不相信的道:“你简直胡说,别去埋汰人家清白姑娘。”
“你不信!果然嘛——直男啊直男!”周瘦鹃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毫不避忌的吐槽着面前的这个一本正经地男人。
迟秉文虽然不知道她话里的“直男”是什么意思,但他下意识里便觉得她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他走过来拿眼镜,瞪了她一眼,自己也觉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镜再去瞪她。
瘦鹃瞧见了,反倒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金凤恰巧端了早饭上来,笑意盈盈的把餐盘摆在了他们卧房里的一张小圆桌上。迟秉文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但到底还是留了心,他见金凤一味地同他搭话,反倒不自在起来,咳了咳道:“还要不要添些什么,我也不清楚,你还是去问大少奶奶吧。”
他把事情都往瘦鹃身上推,生怕惹出什么桃花来,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周瘦鹃听了她们二人的对话,握着嘴偷偷地笑,一边从凳子上站起身,去同金凤敷衍。
待金凤走了,她才趁热喝了一口浓稠甜腻的麦乳精,笑道:“你倒怕伤了她的心!可见,你对金凤的态度也好过对待我的。”
迟秉文与她面对面的坐着,手里拿了只面包,咸咸甜甜,干敷敷的。他这才觉得从前好似对于周瘦鹃太过苛刻了,但其实他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可以照顾到金凤的心情,怕她难堪,而对于周瘦鹃,他却从来只是冷脸与刻薄。他的态度这样坏,难道只是因为她的旧式女子的身份么?
簇簇小跑着上来告诉周瘦鹃道:“大少奶奶,二少爷来了电话,是找您的。”
瘦鹃听了,忙站起来,把小书桌上昨夜剩的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咕嘟咕嘟地又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里去。她一边拿手巾擦了擦嘴边的面包屑,一边接过了听筒,“喂”了一声。
迟秉英那头静悄悄的,只听他颇为歉意的道:“嫂子,我这边临时出了点儿事,赶不过来了,咱们改日再去,成吗?”
瘦鹃本来是等着他昨晚的电话的,然而左等右等,没等到。她还以为他一定不会拖延了呢,却不曾料着他到这一刻才打来——她都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了。
人家说有事,她也不好强求,原本便是好心载她一程,即便是来不了,也不亏欠她什么。她也只好轻轻皱起了眉头,道:“没事没事,你去处理你的事情吧,我这边倒无所谓的。”
迟秉英听了,又絮絮地道了歉,这才把电话挂上。
“什么事?”迟秉文喝了一口茶,问道。
瘦鹃手里仍然揪着电话线,叹了口气道:“秉英说他有事,本来说好了要陪我做衣服去的,这下又来不了了。”
迟秉文眼看着杯底沉下去的小毛尖,不动声色的道:“你叫他倒叫的亲昵。”
她不知不觉中把手指上缠了一圈的黑黑的电话线,这时候不置可否的抬了抬眼皮,随口接道:“噢,难不成你还吃醋么!”
话出口时迟秉文就已暗暗地有些悔意,听了她无心的这一句,反倒没话去接。他装作没听见似的继续喝他的茶,又从手边的矮几上随意的抽了本书出来看。
周瘦鹃把电话线解开,重新走到桌子前坐下,支着头在那里百无聊赖的发愣。
她一下子也实在是想不出该怎么消磨这一天嘛!
第17章 她的一口流利的英文
迟太太却忽然上了楼来,“我听金凤说秉文昨儿晚上没回学校?”
瘦鹃正要答,迟太太却先她一步看到了正坐在那儿看书的迟秉文。她问道:“今日也不用去学校么?”
迟秉文点点头。本来他每日住在学校里也只是为了冯小婵,如今她回家去了,他也就没有了要往学校跑的必要。何况今日是周末,学校放了假。
迟太太满意的颔首,又问瘦鹃:“你今日也没什么打算么?”
瘦鹃笑道:“本来同秉英约好了去做新衣裳的,可他突然有事,回不来了。眼下我倒也没想好要做什么。”
迟太太听了道:“好嘛,秉文正好有空,你叫他带你去!”
瘦鹃瞟了他一眼,笑道:“还是算了,我可不敢劳驾他。”
迟太太道:“怎么算了?你也从来没麻烦过他什么事,难得一次送你去做衣服,还不是他应该的么?”
瘦鹃尽婉拒着,迟太太却不肯,定要迟秉文开车送她。说着,迟太太又噔噔噔的下了楼,叫周叔把车替他们先开出来,停在了迟公馆门口。
迟秉文把手指夹在莎士比亚里,淡淡地看了周瘦鹃一眼,她正坐在他对面啃着指头笑的灿烂。
他听到汽车的喇叭在楼底下响了一声,合上书,合上眼睛,安静地接受了事实。
榆园路上挑着扁担卖臭豆腐干的小贩还在巷子里来回吆喝着。
周瘦鹃坐在车里,吃吃笑着一直停不了。被迟秉文注意到,他就板起脸,严厉起来道:“你到底在笑些什么呢?”
周瘦鹃朝他看去了一眼,说:“我笑——你可记清楚哦,今日你带我去做衣服,可不是我的意思,我在太太面前可是竭力的推托的,也算是为你同冯小姐的感情出了一份力了,你日后要是记起来今日这事,可别又赖我身上,怪罪我非得缠着你,扰乱了你们的感情。我可不背这个锅啊?”
他听了,只是无话可说的看了她一眼,一踩油门,车便开出去老远。
迟秉文开着车,在城里兜圈子。从榆园路开到复兴路,又从复兴路开到霞光路,远远地瞧着,就要开进乐安路了,周瘦鹃这才忍不住的扭头问道:“咱们……到底要开到哪儿去啊?”
他也答不出来。
其实他并不知道什么店最好,因为平时都是从前的那个“周瘦鹃”给他做衣服,或者佣人去做,比方说金凤——她是最热衷于给他做各式各样衣服的,要么呢,就量好了尺寸叫佣人送到成衣店里。
另一方面,他也起了一层捉弄的心思,看着周瘦鹃渐渐蹙起的眉头,他倒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活。
眼看着就要开过霞光路了,周瘦鹃连忙道:“等等,停车停车!”
迟秉文把车停在路边,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问人啊!长了一张嘴,可不是专门用来吃的。”
他忽然笑了,叹了口气道:“你坐好,我去问。”
瘦鹃也不推辞,尽由着他去了。
她坐在车里,透过一方厚厚的玻璃,看着迟秉文在不远处接连拦问了几个打扮时髦的小姐太太,他同她们说着话时,仍不时抬头往车子里看上一眼,再低下头去不知又说些什么。
日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整个人也镀了层金边。那是个温暖的清晨,路上行人络绎往来,他站在那里,低下头与人交谈的样子,就这么直直撞进了她的眼帘。
她看着,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迟秉文终于上了车,笑着同她道:“问了几个太太,总没有一定的说法,不过到底是晓得了永华绸缎呢绒店还不错,既高档,裁缝师傅的态度又好,又使人满意。”
瘦鹃听了,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好,迟先生受累,迟先生受累!”
车子从霞光路上转了个弯,便听见隐隐的音乐声,是提琴同钢琴一起奏出的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看过去,便见到一排林立着的西式的店铺,其中一间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狭窄的店里似乎坐了许多的客人。靠近店门摆放着的大理石桌上,电镀的砂糖罐子冷冷反射出灯光,然而灯是暖的,这样相对着,便有一种浓烈的摩登感。
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喁喁的人声和温暖的人气。
“这里是美英的公租界吧?”周瘦鹃看了会儿,问道。
迟秉文点了点头,忽然怀疑道:“没想到,你从来没出过门,却认得租界。”
认得租界还不至于把各国弄混,对于从前那个“周瘦鹃”的人设来说,实在是叫人讶异。
周瘦鹃半张着嘴,脑子飞快的转了转道:“虽然我不出门,却也看得到各式各样的画报杂志,字嘛,兴许不认得几个,但我自然有我自己的一套办法,或是请人念,或是只识一识图,也总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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