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在从前那个世界接受的是简化字的教育,繁体字即使不会写,但认还是认得的。他凭什么这样嘲笑她?好像她说的是天方夜谭似的。
然而周瘦鹃很快智商上线,她猛然想起原来的那个周瘦鹃可是个“文盲”!想着,便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她抱着书,坐起身来,因笑道:“迟先生,你别太看轻我嘛——我也是很有上进心的。”
说着,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往卧房里走,路过梳妆台前时,顺脚将蚊香盘踢到了桌子底下。
阿小噔噔噔的跑上楼来,朝卧房里探头探脑的望着,招呼道:“大少奶奶,太太让我上来叫您下去吃饭。”
瘦鹃把头发简单的一束,答应道:“嗳,就来!”
迟秉文已立在她身后四五步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下了楼,迟太太瞧见了,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些。
迟宝络已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了,见到他们下来,只是叫了声大哥,好像瘦鹃不存在似的,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瞧。
周瘦鹃却并不在意。她走到桌子前面,首尾分别一张椅子,桌子两边又摆了两排,一溜三张椅子,她择了左手边最中间的那一张坐了,宝络就坐在她对面。
然而她一坐下,迟秉文便挨着她坐在了上首一张椅子上。她没料到似的狐疑着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干嘛?”
迟秉文淡淡的道:“我坐下来吃饭啊。”
她抿了抿唇,持着微笑小声地道:“我问的是——你干嘛坐我旁边?”
迟秉文即刻便反问道:“怎么?谁规定了不能坐这儿么?”
“……”她皱着眉头,“没……你坐吧。”
迟秉文低头摆弄着碗筷,沉默了一会儿,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放心吧,我只是觉得你这两天有点儿反常,所以得看好了你,免得我家人受难。”
瘦鹃听了,端起桌上的一只茶杯,微微偏过头来,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嗯……真是好儿子、好兄长,只可惜嘛,你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情人。”
她转回头来,喝了一口水,笑笑地放下了杯子。
迟太太看到他们两人凑在一起唧唧哝哝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们的关系竟是从没有过的亲密,一颗心竟越发的雀跃了起来。
周瘦鹃拾起筷子,往桌上一瞅,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烧鸡、葱烤肉、清蒸鱼、胶冬瓜……样样都是新鲜做出来的。她狐疑着尝了一口,竟都是咸的、清口的。尤其是那一条清蒸鱼,八月里新鲜刚捕上来的桂花黄鱼,鱼肚皮上一抹娇黄,鱼眼睛像透明的绿宝石。放了盐和料酒清蒸,淋上盐菜汁,旁边一碟虾子酱油。
她记得昨天晚上才吃过黄鱼,然而却是依照迟家的口味红烧的。她知道红烧黄鱼的做法,要先在大量的生油中煎过,再放上浓浓的酱油,加葱加糖,然而味道太厚了,她吃不惯,浅尝了几口便重又吃起了一边的小菜。
迟家的各种饭菜都要加糖,吃起来甜腻腻的,而且油味过重。周瘦鹃吃不下,下午的时候特地叫阿小偷偷从后门巷里溜出去,买了臭腐乳和香干之类的回来。她中午便没有吃饱,怕晚上还是这一类的饭菜,到时她也好关了门偷偷在楼上吃自己的夜宵嘛。
没想到晚上的这一餐竟这样的容易下饭了。
迟太太笑道:“小鹃,我知道你家乡那边吃的都是清淡的,今日便特地叫张妈做了一桌子清口的菜来,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瘦鹃忙不迭的点头道:“爱吃爱吃,多谢太太!”
宝络故意把筷子同碗碰的清脆一响,哼了一声道:“瞧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迟秉文扶着筷子默默坐在她旁边,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本来永远是那一种小心翼翼含着颤栗的哀苦的声音,叫人以为她是紧紧含着泪,仿佛说完这句话便要哭出声来似的。她很少大声说话,即便是大声说话,也是那一种寒颤的久被欺压的悲声,叫人听了怪瘆得慌。
可她这两日却太快活了,语调是那样轻松,他反倒不能够放心。
第15章 后悔吗?
一顿饭吃下来,不能说是不愉快的。
周瘦鹃没那个闲情去与桌上几位各怀心思的迟家老小纠缠,她只是怀着一种来之不易的心情,竭力保持一种斯斯文文的状态埋头吃饭。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从前呢,不是外卖就是应酬,好不容易自己做顿饭嘛,为了保持体型,永远吃的都是各式沙拉,或者水煮蔬菜、水煮鸡胸。
她吃的来得个起劲。
看她吃饭的人也看的来得个震惊。
从前的那个“周瘦鹃”,可是三口饭就能饱,四口汤就能撑的“弱女子”。如今相比下来,她吃的也太多了——一小碗的饭不够,又叫张妈添上了一碗。
迟秉文看着她一口口的往嘴里送饭,一时愣在那里。
迟太太也惊了一跳,她咽了口唾沫,轻声嘱咐道:“小鹃,你慢慢吃啊——不够再盛。”说着,又叫张妈给瘦鹃添了碗冬瓜汤。
周瘦鹃停了停筷,道:“谢谢太太。”又偏过身子从张妈手里接过汤碗,笑着又道了声谢,闹得张妈倒有些不好意思。
迟宝络看了,冷不丁的哼一声,说:“瞧她那饿死鬼投胎的样。”
迟太太朝她瞪去一眼,宝络却不怕,依然一副不屑的神气。迟秉文却不知怎的,骤然沉了脸,斥道:“宝络!”宝络顿时缩了一缩筷子,埋头自顾吃她的饭去了。
“秉文,你今天晚上不走了吧?”迟太太小心翼翼的问道。
迟秉文想了想,面上有一阵犹豫“明天在学校礼堂里有我的一场大课,我吃过饭还得回学校去核对一下。”
迟太太听了,心里颇有些失望。然而转念一想,他本可以不回来的,却仍然回来吃了饭,总是好事。但她不知道的是,迟秉文却纯粹只是为了送宝络回家。
瘦鹃倒觉得他不在家最好,如今心里反倒松了一松。
迟公馆里的碗,碗口还没有一只手掌大,浅浅的底,大约是只有平常饭碗的一半。
瘦鹃吃了两小碗,相当于只是平常吃了一碗饭。她倒有些能理解豪门太太们为什么总是能维持一个很好的体型了——饭桌上花样虽多,然而分量却都打了折扣。经年累月的吃这么少,不瘦才怪嘛。
她从一个女佣手里接过了热手巾,仔细的擦了擦手,便笑着同大家告辞。
瘦鹃走到楼梯拐角处,招手唤来了阿小,同她道:“今晚上你不用守在我房里了。你弟弟才刚结了婚,家里也不知道会不会缺什么少什么,你该家去看看,明早也不用急着赶回来。”
阿小脸上便立时露了个笑出来,喜孜孜的连连道谢。瘦鹃便让她快回屋收拾收拾,趁着外头还亮着灯,不至于黑灯瞎火的摸回家。
客室里忽然响起一阵电话铃声,女佣走过去接了,遥遥地朝饭厅里喊:“大少爷,有位陈先生找你!”
迟秉文听了,便起身去接电话。
“喂?”
楼上卧房里的电话是连着客室里的那一只的,周瘦鹃刚好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她没听到楼下女佣的声音,以为是迟秉英打过来的,便也顺手接了起来。
早前他们在胭脂铺里闲谈时,她曾说过想去成衣店里做几身新衣裳,她问迟秉英晓不晓得城里哪家成衣店最好?迟秉英便笑着拍了拍胸脯,答应说明日就带她去。他还说:“若是我明天早上不能按时来接你,晚上自然会打电话告诉你一声的。”
她本就没报太大希望,便尽等着晚上的这个电话了。
“喂?秉文吧?小婵家里突然出了点儿事,她叫你不必到我家来接她回学校去了。她已经连夜买了火车票回家去,估计得过两三天才能回来。”
电话里传来陈伯玉的声音。
迟秉文的心跟着悬了一悬,忙问道:“她有跟你说是什么事吗?”
陈伯玉想了想,“她也没说,很急的就走了。”
迟秉文又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道:“估计现在都已经到火车站了吧。”
瘦鹃没作声,悄悄地就挂了电话。
冯小婵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迟秉文挂断了电话,回到他座位上。从客室到饭厅的这一段距离,路过一面炉台。炉台旁放了一只半旧式的座钟,他抬眼看了看。长方的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他心里因为方才那一通电话乱了方寸,连连看了好几眼,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
迟太太指挥着佣人收拾桌上的碗筷,这时候迎上前来,问他:“没什么事吧?”
他眼神明显的一愣,继而点点头道:“没事。”
迟太太多看了他两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嘱咐娣娣留下来帮忙,便独自回了房去歇息。
宝络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拿银勺搅着糖水。
“宝络——你知道小婵家里出了什么事么?”迟秉文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皱着眉头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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