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这个时候,天气若是晴朗,她在院中射箭,何东便在隔壁捧着一本书小读,等到她射累了,便招呼她过去喝水。
眼下,绵稠的细雨无声地飘着,将静静伫立在一角的翠竹洗刷得更加碧绿。
与此同时,酉八从一汪水潭中醒来,他一咕噜爬起来,按住已经止住血流的大腿,仓惶四顾。
他没弄明白,此时已经是什么时辰,酉四去了哪儿。
他拖着行动不便的大腿,一瘸一拐地在密林中穿梭,回到他们伏击戌五的地方。
大网安静地躺在那里,火把已经熄灭,他算了一下那臭婆娘来时将酉四踢飞的方向,慢慢向那头搜寻。
等看到灌木丛林深处,面色惨白无声无息躺在那里再也不会醒过来的酉四时,他对着天空发出一声瘆人的嚎叫。
他恨!
恨自己,更恨戌五和那个臭婆娘!
“东儿。”横躺在贵妃榻上的芸娘轻咳了一声,一旁候着的竹鸢急忙将她扶起来,塞了一个大抱枕在她腰间靠着。
也就一夜光景,这个平日里像朵娇养在深闺的水仙,恍若已经开到花谢的尾期。
何东垂眸看着恹恹倚在靠枕上的娘亲,神色恍惚。
昨日匆匆赶回家后,娘亲已经是这个样子,骇得他大惊,可是不论他如何望闻问切,也无法找出病因。
他一夜未眠,双眼已是熬得通红,“娘,何事?”
芸娘喘了一口气,“明日去净城……咳咳咳……”
“娘,明日孩儿不去,就在家守着您。”
“不行,”芸娘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答应了人家的怎能不去,况且,这是好事。”
“可是,娘……”
芸娘挥挥手,“明日一早你便跟山儿一同进城,回城时给娘带一份城东五嫂子家的金桔酥,娘很久没吃,突然有些馋。”
何东点头应了。
“下去吧,睡一觉,娘也困了。”
“是,娘。”
“等等!”
芸娘半撑起身子,招手让何东靠近榻前,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目光中有着许多无法分辨的神情,最后,她欣慰地笑道:“我的孩儿已经长大了,为娘的真心欢喜。”
“娘——”
“好了,去吧。”
竹鸢伸手扶着芸娘躺下,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
芸娘侧头看着一步一步慢慢离她远去的修长少年背影,眼角一滴冷泪慢慢落到圆枕,默默浸湿成一个小圆点。
“小姐。”
“答应我,好好照顾他。”
隔天一大早,何东叫醒赵珊。
赵珊心中有愧,见何东面容严峻,浑身散发着冷意,也不敢跟他多说话,只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等着前来接他们进城的马车。
赶车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声音洪亮,异常健谈,一接到他们也不管何东浑身像是刚从冰窖里挖出来一般冷淡,跟赵珊攀谈起来。
赵珊有些奇怪,往日里赶马车的都是那个喜欢把斗笠压得低低,只能看见下巴的汉子,怎么今儿换了人。
“你说那个人呀,”车夫爽快地说道:“前几日我家婆娘生孩子,正好需要人帮着赶几天,我话还没放出去,没想到这人就找上门了。我见他言辞切切,态度诚恳,便租赁给他。昨日是最后一天,一大早他赶着马车出门,到了晚上马车已经停在门外。”
何东闭着眼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忽然一动,睁眼对赵珊道:“昨天那两人就是那晚和你交过手的毛贼?”
赵珊点点头。
何东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是了。
昨日他们口口声声叫着戌五的名字,明显就是冲着赵山的身份而来,辰二,戌五,老八,四哥……
这分明就是一个有组织团伙的排列顺序。
他抬眼看着和车夫聊得正开心的赵珊。
可是她又是在什么时候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那个死去的辰二,是被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昨天那两人也是亡命之徒,那么她呢?
“何东?”
赵珊被一旁少年近乎于透视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怯怯道:“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何东摇摇头,闭眼不语。
如果……
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
他不愿再往下细想。
马车很快到了县衙。
何东敛好思绪,跟吴县令客套起来。
不多时,一切都准备就绪。
吴县令笑吟吟道:“两位,本官在望月楼设宴,等你们一叙。”
杀死的大虫已经被人剥去皮毛,硝好,用一根长木棍悬挂起来,两个壮实小伙子抬着走在最前面。
紧随其后是敲锣打鼓,头扎着红巾穿着红衣的民间乐队。
再往后便是何东和赵珊,两人胸前均悬挂着一朵用大红绸缎制成的大花。
何东今日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暗纹长衫,头发用同色发带裹起,显得格外的风姿绰约,人群发出一阵惊叹。
大家都知道此人是净城有名的才子,没想到智勇双全,众人的眼中多了许多佩服,更有那刚至妙龄的少女,芳心萌动,暗自将他看做心中郎君的不二人选。
再看看他旁边那人,虽然身高矮去大半个脑袋,穿着一身洗到有些发白的蓝布短打,黑发高高扎起,绑在后脑勺,也显得格外俊气。
“真是英雄出少年,这两少年郎真是好样的!”
人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挤在一旁的黄瘦汉子紧紧抓着他身旁那人的领子,大惊失色道:“什么?你说那人是个男的?”
被他抓住那人拼命挣扎着把领子从他手中解救出来,没好气道:“这净城何东何秀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十五岁便中了案首……”
黄瘦汉子犹如被雷劈过,两眼发直,失魂落魄地喃喃道:“竟然是个男人……竟然是个男人……”
“少爷,咱们回去吧。”身旁的小厮见他脸色不好,生怕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劝道。
“不!不!”黄瘦汉子看着朝着他们越走越近的队伍,拼命往外挤,冲着何东大喊道:“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要娶你!”
☆、第 21 章
卢富贵连推带搡地挤到人群前,想要扑到何东身旁,两个随行的衙役立时从队伍中出列,将他拦下。
他推攘着冲正经过面前的何东拼命挥手,声嘶力竭喊道:“我不会放弃的!”
何东一行没有理会,置若罔闻地走了过去。
衙役见队伍远去,把他往人群里一推,也跟了上去。
“啧啧啧,就你这模样,面无三两肉,脸色蜡黄,一看就知道是纵欲过度的败家子,如何配和何秀才站在一起。”
“这人莫不是失心疯,大言不惭要娶男人,人家看得上你么?”
“呵呵呵呵……”
众人七嘴八舌地讥讽着,卢富贵看着已经远去的队伍,横着眼睛恨恨道:“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
“少爷,”一旁的小厮跟在他身旁,陪着小心劝道:“您先回家吧,要不老夫人又该罚小的。”
“滚!”卢富贵正想要伸手去捏小厮的耳朵,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去给本少爷看看,这队伍一会儿停在哪儿,本少爷直接去那里堵人。”
“可是,少爷……”
“快去!”卢富贵一脚踢上小厮的屁股,将他踢了个趔趄,“本少爷在春风楼包间等你的信儿,早去早回。”
看着小厮一溜小跑跟了上去,卢富贵把折扇一摇,哼着“十八摸”的小曲儿大摇大摆往春风楼走去。
眼下这美娇娘变成了少年郎,娶是娶不回家了,不过……
他猥琐地摸着嘴唇嘿嘿笑起来。
一道黑影快速从他眼前闪过,还没等他出声呵斥,那黑影顺手把他扯进身侧的死胡同。
绕着净城主要大道走过一遍后,何东和赵珊被师爷请去望月楼。
吴县令已经叫好桌席,坐在上位,等着他俩的到来。
“何秀才,大山。”一旁的师爷殷勤地替他们斟上酒,吴县令举杯对他们笑道:“本官后日就要离任去平洲上任,临走前能够替你们请下赏来,本官很是欣慰——”
“少年英雄,希望你们能够走出净城,去更为广阔的天地看看,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本官敬你们一杯。”
吴县令今日很是畅快。
上任几年,他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懈怠,如今受了上峰赏识,调任去了平洲做知府,临走前又替自己看中的人请了赏,在上峰那里挂了个名,说不定以后有机会还能一起共事。
他抹了一把沾染在胡子上的酒水,干瘦的面上因为饮酒泛出一抹红晕,他笑吟吟地看着面前两个英姿勃勃的少年,不由诗兴大发,吟了首前人的边塞诗:“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
饭毕,两人向吴县令辞行。
何东折去点心铺子买包吃食,叫了车,两人一同回去。
回去的路上,车夫很是兴奋,将方才自己在人群中看到他们的威风场景绘声绘色地说一遍。
临下车时,还不愿意收他们的车钱,说两位少年英雄杀死大虫保了一方平安,这几个小钱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