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飘落窗下,和珅吹熄了灯苗。
鱼白一片的东方,隐约浮上了一抹浅淡的绯红,一派旭日将出之象。
晨风微冷,袭入眉间,和珅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来。
他自认本非君子,可胜在为人不笨,平生最不爱钻死胡同,当年之事,已经大白,撇开谁对谁错之余,当日之境,各人更有各人的身不由己。
甚至往难听了说,玉嬷嬷之所以留此一信,言语间皆是愧疚之意,可却是因冯霁雯之故——当年谁不认识谁,在玉嬷嬷和太妃眼中,他的阿玛与同样枉死的其他人并无区别。只因有了冯霁雯这层关系在,才让此事显得‘值得一愧’起来。
玉嬷嬷与太妃都是久经起伏之人,制毒之时就该想到会有无辜之人枉死,而这些年来也并无试图揭发之举,而是心无波澜,所以,良善二字或许早已谈不上。
他当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会选择心无芥蒂,就如同玉嬷嬷和太妃选择为往昔之事忏悔一样,都是因为有冯霁雯在中间而已。
所以,他才会格外地体谅太妃当年的‘身不由己’。
这世间太多事都是如此,与其说是事态决定心境,倒不如说私心决定事态走向。
世间原本的模样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让自己的眼睛看到什么。
而他,最想看到的便是夫人无忧长乐。
……
第二日,程渊进宫面圣,自请交出手中兵权,辞爵归乡。
乾隆沉着一张脸沉默良久。
程渊以年事已高、百病缠身为由再三请求。
“你此番挂印而去,倒是两袖轻松,可有想过云南边境之地朕又能放心交予谁手?”乾隆沉声发问。
程渊不过五十出头,在官场之上很多人这个年纪尚在力争上游,所谓年事已高,不过是有意隐退的借口而已。
“回陛下,缅帮刚签下议和书,不日我大清公主便要下嫁,臣料定少说七八年内云南边境不会再起战事。”
程渊说着,又呈上一册名单:“……其上皆是微臣悉心整理、自认为可作栽培之才,上至云南当地官员,下至军营内外大小军余。此行回京之前,也已将云南事务大致交接妥当——臣此举突兀,却也早已经过深思熟虑,绝不敢贸然丢下诸事,令皇上为难。”
乾隆接过名册察看,心里有了计较。
程渊此番辞官,原是早有准备。
此次回京,只怕就没想过再回云南——
四下静默,程渊一直维持着跪地请旨的姿态。
乾隆久久才开口。
“你身上有伤,就别跪着了,起来罢。”
“谢皇上。”
程渊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垂首侧候在一旁。
“你年少便扬名,多年来累下军功赫赫,有你驻守云南,朕一直都很安心……你是一名忠臣良将,朕是爱才之人,自然不想你早早辞官,平白埋没了一身才干。”乾隆语气中的惋惜情真意切。
“多谢皇上赏识,臣惶恐难当,却亦心满意足了。”程渊眼眶微有些发红地说道。
解甲归去,乃是他当今的心愿,但临别之际,却又不免生出了一丝武将留恋盔甲刀枪的通病来。
“朕允你辞官离去。”乾隆最终点了头,只是又道:“然大清历来没有辞爵的先例,朕赐你忠勇公之爵,是你实至名归,你即便辞官,可功劳在此,不知道的只怕要背后骂朕鸟尽弓藏,不知体恤有功之臣。”
见程渊眉间犹豫,乾隆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担心什么,区区一个虚爵而已,又岂能锁得住你?”
程渊心底微微一凛。
他当即应下。
“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乾隆最后看他一眼,冲他摆了摆手,声音似乎有些疲惫地道:“……去罢。”
程渊应了声“是”,临走之际,又道了声:“还望皇上保重龙体……程渊,告退。”
乾隆点点头,未再说其它。
他心知这君臣一别,恐怕就是一辈子了。
而且走的人只怕不会只有程渊一个。
这世上,总有功名富贵锁不住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也如笼中之鸟,始终要挣脱了牢笼而去。
这一走,便不会再有人回头看了。
……
两日之后,程渊来霁月园接程太太,同和珅夫妇辞别。
临走前,二人特地去看了冯英廉。
冯英廉似乎隐约清明了一些,不光十分像模像样地道了句“一路平安”作临别赠言,其后还拉着冯霁雯悄声地问:“奇怪,我记得程将军不是早年丧妻吗?怎么……忽然冒出来了一个程太太?”
冯霁雯一边欣喜他开始记事了,一边轻声答道:“程太太并未离世,只是这些年来一直不幸流落在外。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夫妻适才得以重聚。”
☆、652 大结局(二十六)
冯英廉满脸恍然地“哦!”了一声。
怪不得他隐约觉得这位程太太看着眼熟,不像是个‘新人’,原来就是原来的程太太啊。
他半清醒半糊涂地想。
霁月园外,冯霁雯与和珅一起送程渊夫妇二人上了马车。
和珅跟程渊单独说着话,冯霁雯则拉着程太太的手道别。
“别哭哭啼啼的,又非是日后再也见不着了。”程太太将话撂在了前头。
冯霁雯点着头,将一丝泪意憋了回去,笑眯眯地道:“这是好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然后她就见程太太微微红了脸。
冯霁雯抿着嘴笑。
这几日来皆是如此,只要她稍稍提及她与程世伯之间的话,必能见着昔日的冰山美人满眼闪躲地红着脸。
见她有些着恼的迹象,冯霁雯赶忙笑着岔开话题。
“待到了落脚的地方,您可要记得让人送信回来啊。”
他们只说出京,尚未定下落脚的地方。
程世伯说了,想多带自家夫人瞧一瞧各处山河美景,只待夫人觉得哪处入了眼,便在哪处安定下来。
程太太应了句“嗯”,由婆子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内,早有安儿的奶娘贾嫫抱着安儿坐在里面。
“安儿,快跟夫人辞别。”奶娘笑着逗弄着一身粉衣的小孩子。
孩子已能听得懂一些简单的话语,闻言就冲冯霁雯奋力地挥舞着双手。
冯霁雯笑着抬手回应她,又再三交代了奶娘路上好生照看。
奶娘一一应下来。
冯霁雯心里清楚用不着她交代,贾嫫必然也能将安儿事无巨细地照料妥当。
贾嫫今年不过三十岁出头,因家中贫苦,一直做工填补家中,耽误了嫁人,几年前才嫁给了一位屠夫作续弦,当初她被请来帮忙照看安儿之时,家中有一个同安儿差不多大小的女儿。
只是那孩子天生体弱,又有胎里带出来的重疾,自出生起没少耗银子,孩子的爹几番将孩子丢弃不成,便常对贾嫫非打即骂,即便冯霁雯后来得知此事之后,明里暗里没少帮衬着,但孩子最后还是没能保住。
自那后,贾嫫更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安儿身上。
后来霁月园出事,冯霁雯迫不得已将安儿送去了静云庵,这孩子竟一来二去地跟程太太亲近了起来,直至前日里,她抱着程太太不肯撒手,被程渊瞧见了,跟和珅了解到孩子的身世之后,便生出了收养的心思来。
冯霁雯试探了程太太的意思,见她只是嘴硬道孩子麻烦,却并不拒绝,心里也就有了数儿。
人到了年纪,总想有个孩子呆在身边,闹一些也是好的。
此事敲定下来之后,贾嫫立即找到了冯霁雯跟前,磕头求着冯霁雯询问能否让她一并跟着程渊夫妇,继续照料孩子。
冯霁雯告知她程渊夫妇尚不知在何处落脚,兴许远在京城千里之外,她却也毫不犹豫。
她没了孩子,丈夫德行不堪,据说暗地里已经勾搭上了一个寡|妇,如今若有机会离开京城这片伤心地,她求之不得。
冯霁雯再三思索,到底答应了下来。
此行路途遥远,安儿身边能有贾嫫照看自然再稳妥不过。
至于贾嫫的家事,她既已下定了决心,主仆一场的份儿上,若能帮一把便帮一把吧——
是以,次日便逮着了那人跟贾嫫一同上县衙按指押公证和离,此人欺软怕硬,心知贾嫫背后有和珅撑腰,连一句难听话都不敢讲,半字条件也没敢提,从头到尾只管如鹌鹑一般缩头缩脑地事事照做。
将此事了结之后,贾嫫又来跟冯霁雯磕头表谢,紧接着连夜将行李收拾好,今日便动身了。
程渊上了马。
马车帘被放下前,冯霁雯又叮嘱着:“……尽早送信。”
程太太叹了口气。
“从昨日到现在,你说了至少也有十遍了。”
冯霁雯挤出一丝笑意来,“这不是怕您忘了么……”
“啰嗦。”
程太太似十分无奈地留下两个字,便让人放下了帘子。
马车缓缓驶动。
冯霁雯的眼睛一寸寸紧紧跟着马车一起移动。
渐渐湿润的视线中,忽而得见一侧的车窗被从里面推开了来,程太太从中伸出了半个头来,对她喊道:“……起风了,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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