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晚生作了万全准备,”杜蘅接着道,“那鬼物虽凶狠,究竟是晚生棋高一着,险险将它收伏。”
说着,他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掏出个塞着软木塞,贴着一小方黄纸的青瓷小瓶,神神叨叨地对谭知府道:“鬼物就在这瓶中,请尊君过目。”
谭知府没伸手接,定睛看了看那小瓷瓶,只见其釉色晦暗,做工粗糙,是街市上两三钱一个的便宜货色,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他捋着胡须笑道:“老夫俗世中人,比不得贤弟久在方外,对这些神鬼之事,实有几分惧怕,见笑,见笑。”
杜蘅忙把瓶子袖回去,拱了拱手:“晚生虑事不周,请尊君见谅。”
谭知府大度地一笑,命下人俸点心上来,一时无话。
用完早膳,撤了盘碗,两人相对坐着喝茶,换过三盏,那谭知府状似无心地问道:“不知贤弟打算如何处置那瓶中之物?”
杜蘅想了想道:“少不得寻个寺庙做场法事超度她一回,兴许化了戾气现出生前的形貌来,还能诉一诉冤情,晚生若能代为伸冤,倒也是功德一件。”
谭知府脸色如常,但是董晓悦眼见着他的肩背一瞬间绷紧,便和杜蘅交换了个眼色。
“贤弟仁心,只是那鬼魂凶恶,还是谨慎为上,若有什么闪失叫老夫如何过意得去。”
杜蘅搁下杯盏,皱了皱眉,似乎被他说动了:“尊君如此一说,晚生倒拿不定主意了,晚生微贱之人不敢惜身,只怕有个万一,妨碍了小公子,晚生万死也不足以谢罪了……”
他话锋一转,为难道:“只是那鬼魂与晚生无冤无仇,赶尽杀绝、灭人神魂终究是损阴骘之事,为我辈中人所不取……”
“若是贤弟不介怀,老夫寻个僧道代为处置便是。”
杜蘅眉头一松,起身作个长揖:“晚生叩谢尊君高义,倒是不必寻什么僧道,这鬼魂要害尊君子嗣,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也算是种因得果。”
说着掏出瓷瓶递过去:“只需盛一坛公鸡血,将这瓶子投入其中,用黄泥封住坛口,埋入柳树下七七四十九日,再厉害的鬼物也管保魂飞魄散。”
小帐干忽悠人的本事了得,董晓悦都被他唬得快信了。
谭知府接过瓶子,叫来赵管事,依着杜蘅教授的法子,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便起身去府衙了,临走前特别叮嘱杜蘅留下在客房歇息半日,用了午膳再走。
杜蘅道声“却之不恭”,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等谭知府走远了,杜蘅叫来赵管事道:“险些忘了件大事,如夫人叫鬼物纠缠了多日,在下须得替她施法解厄,免得走了气运,劳烦管事通禀一声。”
赵管事不疑有他:“这府上没有那许多规矩,帐干跟小的来便是。”
到得江氏院中,得知她刚用完早膳,赵管事叫个小婢子进去通传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下人把杜蘅带到了小厅事里。
江氏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了冯嬷嬷一个,对杜蘅道:“嬷嬷不是外人,帐干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杜蘅便道:“那在下便直言了,那无头鬼魂与如夫人是如何相识的?”
主仆俩脸色都是一变。江氏下意识地看向冯嬷嬷,随即回过头来,惨白着一张脸道:“帐干何出此言……妾身并不认识那鬼魂……”
杜蘅早料到她会否认:“是那鬼魂告诉在下的,她说与你当日在郢州相交甚笃,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江氏一听郢州两字,肩膀不由往下一塌,眼眶红起来,不等冯嬷嬷出言阻止,她抬手摆了摆:“嬷嬷,不必多说,我知道分寸。”
说着对杜蘅道:“帐干,这鬼魂确是妾身在郢州时的一位故人,不怕见笑,此人乃是娼门中的一位姊姊,当日对妾身多有照拂。只是妾身与她并无什么仇怨,不知她为何不远千里地来到此地。”
“她不像在说谎。”董晓悦对杜蘅道。
杜蘅微不可察地朝她点点头,接着问江氏:“不知那妇人身世如何?”
江氏用丝帕掖了掖眼角的泪:“说起来,这姊姊也是个苦命人……”
第82章 尸骨
江氏捏了捏帕子, 抽噎了一声道:“那阿姊姓沈,本是金陵人士,不知因何缘故客边。她是……”
江氏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是妾身没记错, 她是壬午年秋天来咱们馆里的。
“那就是六年前的事了。”杜蘅片刻之间就算了出来。
江氏点点头:“妾身是两年前离开郢州的, 算起来与她相处也不过寥寥数年。不过阿姊与我一见如故,待我是极好的。
“阿姊比妾身年长十五岁, 如今想来, 刚来馆里时不过三十二, 不过听说是得过一场重病, 容颜憔悴, 形销骨立,看着竟比本来的年岁还苍老许多,连头发都白了一半。”
“阿姊初来乍到时,姊妹们也颇有几句闲言,她年纪大些,颜色又衰败了,自然不得恩客的眷顾。若是能调弄丝竹,做个教习也使得, 偏她右手腕有旧伤, 连针线都拿不起来, 莫说调弦弄筝了, 嗓子也因着旧疾嘶哑了,唱不得曲。”
“那沈氏素日为人如何?有劳江娘子备细述来。”
江氏目光黯然:“妾身离开郢州时,阿姊尚在琉璃馆, 还来舟中相送,后来音书断绝,若不是她化作鬼魂前来相会,妾身至今不知她已身陨。”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哽咽,接过冯嬷嬷端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抚了抚胸口,这才接着说下去:“阿姊是个最宽和柔善不过的性子,妾身这不是为逝者讳,那几年从未见她与人红过脸。”
江氏说得真挚恳切,董晓悦想起那鬼魂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不由堵得慌,这样的人无端遭到身首分离的横祸,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实在是令人唏嘘又不平。
“她往日可有什么仇雠?或者曾在闲谈时说起过什么人?”杜蘅问道。
“阿姊素日不愿提起这些,我们只知她少年时嫁过一个商贾做妾,后来那商贾不知怎的死了,阿姊叫那家人家卖了,辗转又流落到姊妹人家。妾身偶然觑见她胳膊上累累的鞭伤,那些年想是受尽了苦楚。”
江氏深深叹了口气:“阿姊是极灵秀聪慧的人,虽憔悴得不成人形,也可想见盛年时的风华,不是妾身这样的蒲柳之姿可比的。偶尔闲谈几句,便知她于诗赋、乐理都极精熟,性子又那样恬静,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落到了这个田地?”
她红着眼眶看着杜蘅,平生的委屈和不平都凝在紧蹙的眉头上,仿佛这小推官能代上苍给她个答案。
杜蘅心中暗叹,正色道:“在下正想还这位沈娘子一个公道。”
江氏感激地行了个礼,哽咽道:“妾身代沈姊姊谢谢帐干,若是有什么妾身帮得上的,还请帐干莫要见外。”
杜蘅果然不见外,点点头道:“今日这番话,若是府君过问起来,还请娘子与老嬷嬷代为周旋,免得横生枝节。”
“帐干放心。”江氏一口答应。
“在下另有一事相问,江娘子可知紫霞山十里流霜亭?”杜蘅接着道。
话音刚落,只见江氏的脸色刷地变成了惨白,连嘴唇都脱了色,身子一晃,看着竟像要晕倒。
冯嬷嬷忙抢上前扶住她,给她背上顺气:“娘子莫急,仔细动了胎气,奴婢叫人去请大夫!”
“不妨事……”江氏无力地摆摆手,靠在冯嬷嬷肩头阂上了眼。
杜蘅还想问,那冯嬷嬷一个眼刀子扔过来:“崔帐干,娘子眼下是个双身子的人,您也问了这许多时候了,要是她肚子里的小郎君有个好歹……”
“嬷嬷莫要为难帐干……与他无干……”江氏强撑着直起身,对杜蘅满是歉意地道,“嬷嬷年纪大人有些糊涂,帐干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她计较。”
杜蘅知道那老嬷嬷是护主心切,自然不会和她计较,不过眼看着也问不出什么来,他便行了个礼,同江氏告辞了。
出了谭府君的外宅,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晴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炎炎日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走到个僻静的地方,董晓悦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仍旧堵得慌。
她转头对杜蘅道:“杜公子,现在怎么办?去山上挖尸体吗?”
“待我找两个帮手。”
杜蘅去衙门里找了两个衙役,雇了两辆车,带着铁锹、锄头、一副粗麻布和竹竿做成的担架,外加一提盒的饭食酒肴,循着昨晚的路出城入山。
董晓悦和他坐一车,马车走了不出二里,两人都累得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到了昨夜的流霜亭。
董晓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头枕在了杜蘅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他的外衣,一抬眼,发现对方正垂眸看她,嘴角噙着笑,一脸兴致盎然,好像她脸上有一出马戏似的。
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忙用手背抹抹嘴角,发现自己并没有流口水,暗暗松了一口气,坐起身问道:“杜公子,到哪儿了?”
“才到昨晚的亭子,今天走山道绕过去,还有大半个时辰,你接着睡,不急着起来。”说着拍拍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