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显然也被苏敬贤的话感动了,当场便留下了悔恨的热泪,立马唤人备好笔墨纸砚就要苏敬贤代他拟旨。
端方正直的苏敬贤与早已雄风不再的纸老虎缩在大明宫的一角,互相鼓着劲要废掉当朝最大的试图打鸣的大母鸡,方式则是通过手上这一张耙兮兮的黄纸。这场不啻于一场宫变的废后行动如若靠一张纸便能解决,那么世界上便不会有皇家逾千年的手足内斗与人伦惨案了。
正确的打开方式难道不应该是派出禁卫军控制敌人的人身自由吗?可是苏敬贤过于端正,他以为男人出妻,不靠纸靠什么?他是一定要按此程序一步一步来的。所以,苏敬贤怀着对惠帝无上的崇敬心情,用他驰名遐迩的苏体字洋洋洒洒写满了一整篇黄纸。
果不其然,这张“世界上最有力量的”黄纸还没能走出这一方政务殿,便见一华冠丽服的女子旋风般冲进了政务殿。
“陛下!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使得陛下竟然要出圣旨对付你的糟糠之妻!”
苏敬贤心中坦然,他压根没想到为何吕后会来得如此之快,惠帝才刚与自己达成共识,远在太极宫的吕后便清楚这张黄纸的存在了,如此敞亮的大明宫,这对一个帝王来说意味着什么。苏敬贤只满含期待地望着适才还踌躇满志的伟大帝王,期待他再度施展天子威仪。
可惜惠帝要让苏敬贤失望了,见到妻子以雷霆之势冲至自己身边,他满脸羞赧,就像自己背着发妻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原本处在道德制高点的惠帝瞬间委顿,犹如见到猫的老鼠,唯唯诺诺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浑身散发摄魄气场的吕后,一把夺过惠帝手中那张“见不得人”的黄纸,满脸的“难以置信”,她目光如炬,只死死盯着自家丈夫。
我说李老四,我吕之哪一点对不住你李家了?我给你生了儿子生女儿,你走不动路,我四处替你寻医问药,你管不了你的官员,我一妇道人家天天上朝替你与那帮老学究斗智斗勇。我是偷人了还是改了你李家的天下了?我哪一点对不住你李老四,哪一点丢了你李家的脸了?你说,你说呀!
惠帝面目通红,蜷缩了身子不住的往大龙椅后缩。
你说你孤独,我吕之要天天上朝替你挡枪挡箭,没时间陪你说话,我便寻来我侄女陪你说话,你宠她爱她,我可有说过什么?可她……可她竟然扎小人咒我死!
你李老四装作不知道就能抹去那小贱人的狠毒了吗?且不说我是她姨母,她原本就应该孝敬我,孝敬我是指望不上了,没能夺了臣妾的命都已经阿弥陀佛了!我吕之只是为了自保,让臣妾这条贱命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好替你当牛做马。可你李老四都在做什么?你写了这么一个破烂玩意是预备做什么呢?!
吕后咄咄逼人,政务殿内回荡着她那尖利高亢的嘶吼,让苏敬贤的心一层一层冷成了冰坨。
“朕……朕初无此心,皆苏敬贤教我。”
吕后聪颖,帝王的台阶怎能不给!她泪流满面,只紧紧搂住浑身脱力的惠帝:
“陛下莫怕,臣妾怎不知陛下的心,怪只怪那佞臣无状,肆意挑唆,妖言惑主,挑拨宫闱。他苏家历来唯废太子马首是瞻,如今李桓被贬幽州,太子之位旁落,怎能甘心!如今他苏敬贤便率先发难,誓要除去我母子。苏敬贤包藏祸心,早已留他不得,还望陛下能有断腕之志,将那废太子余党彻底剿灭……”
苏敬贤祖家与前太子李桓的母亲乃同乡,皆陇北望族,苏家于朝中成势亦与前皇后脱不了关系。吕后最擅拖一打二,一石二鸟。今日之事吕后自是知晓苏敬贤最多只是一个敲边鼓的,但借此机会能彻底剿灭被扔至幽州的前皇后与废太子的残余势力,又何乐而不为呢?!斩草不除根,那可不是吕后了。
苏敬贤心中只有漫天的失望,李家的天下已然无用了,自己还在执着个什么呢?
他直起身来,默默来到堂下,只深深长跪于地,“陛下万岁……李氏江山万岁……”
苏敬贤知道,知道今天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苏家完了。
“苏敬贤,纠结逆党,意图不轨,按律处斩。诛苏家九族男丁,苏家女眷,皆没入掖庭宫,充作官婢。”
……
苏琬儿还在昏睡,她是苏敬贤的独女,几日前缠着家中的护卫非要学习骑马,不小心跌落马下,摔伤了头部,已昏睡多日了。苏家的当家人苏敬贤前日夜间被皇帝急召入宫后便没能再回来,苏老太太与苏夫人还没来得及多方打听周旋,便迎来了登门灭九族的近卫军。
可怜的苏琬儿好容易从鬼门关游走了一圈回过魂来,甫一睁眼,便看见床边一把举得正高的大刀。
初醒过来的琬儿心中一凛!怎么回事?自己明明记得都看见自己脖颈儿飙血了,现在又看见了大刀,砍了如此之久还未将我砍死?还没完没了了么!
苏琬儿的心再度狂甩起来,大刀在颈的感觉糟透了,莫不是我适才记糊涂了,其实还没被砍死?不等苏琬儿再度闭上眼睛等候那刀锋破皮,耳畔炸雷似的响起一声怒吼。
“军爷且慢!此乃我家小女!非男丁啊!”
身上猛然一沉,有人抱紧了自己,死死箍着自己的胸口,快要透不过气来,琬儿愕然,复又睁开了眼睛。她看见自己胸前一个癫狂的妇女,将自己紧紧搂住,珠钗散乱,满面泪痕——是母亲许氏,可是她的头发黝黑黝黑,白发一丝不见了……
“娘……”
苏琬儿抬手,看见自己细嫩如玉的素手——哪有半丝血迹。
须臾自己被胸前的母亲扶坐了起来。
“军爷,民妇小女苏琬儿,年方十四,非儿郎……”
苏琬儿只觉得无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无悲无喜只觉得老天爷是不是太过无聊,才给自己开这种玩笑的感觉。
她在人头落地后重生了,重生在苏家被清剿的当口。
第3章 初见
世界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爱别离恨长久,重生正遇灭满门。
苏琬儿默默地饮下了心中的遗憾,振奋了精神,斗志昂扬地“重新”开始了掖庭的生活。琬儿是一个洒脱的姑娘,既然自己已经没有了获得平凡的机会,那么就让自己在这风口浪尖重新舞动出最炫目的人生吧!
苏琬儿的快意人生脱胎于那泥泞的掖庭,如果没有这段经历,她会像所有京中闺秀那样与人议亲、嫁人、生子,在夫家同婆婆斗、同夫君的妾室争宠,待儿子长大,自己变身为婆婆,又替儿子与人议亲、娶妻、生子、同儿子的媳妇斗……
可是因为自己进了掖庭,得以靠近了那名最尊贵的女人,苏琬儿的人生变得如此的与众不同,她有过遗憾,如今更多的是窃喜,希望借着此次重来一次的机会,能给自己一个翻盘的可能。
掖庭,那是一个让犯罪官僚子女进行劳动和学习技艺的地方,主要是为皇族服务。这里的宫墙比别处更高,也比别处更黑,斑驳的石墙顶只能露出一道道窄窄的天,任由枯败的虬枝分割成破碎的残片,树上有老鸦悲鸣,扑棱棱冲向天空……
苏琬儿继承了苏家先贤的惊艳才学,她过目成诵,辞采风流。苏琬儿也继承了父母的出尘气质与脱俗容貌,小小年纪便生的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小小的苏琬儿如同一株仙草生长在黝黑浊泞的掖庭宫,她知道她会因为自己的美貌被带出掖庭,但是她不想等那么久,好不容易从头来过,一切都要抓紧时间才对。
于是当掖庭的小吏四处搜寻看上去比较齐头整脸的官婢,就要送往优伶舞班乐师的身边时,娇弱的苏琬儿奋不顾身地冲到了掖庭小吏的跟前。
“小公公万福!”眼前的苏琬儿瘦瘦弱弱,却梳洗得干干净净,蛾眉婉转,双眸翦水,眉心一颗胭脂痣红颜剔透,勾出无穷妩媚。
小丫头真标致!
新来的掖庭小吏直如发现了稀世珍宝,转过头便唤住了走在前方的监令,“周公公……您瞧……”
一位面皮白净又松弛的老黄门立在了苏琬儿跟前,难得有人如此主动地要参加优伶舞班,要知道这里的大部分女子都是以往的达官显贵之家,作伶人,那可是不能想的事!
他低头看向跪立在地的这名瘦弱少女,她渴盼地望着高高在上的老黄门,满眼谄媚的笑,一双素手搅裹着破烂不堪的袖口……
老黄门心情大好,“什么名儿?”
“小女子姓苏,名婉儿。”
“小姑娘会些啥?”
“回公公的话,琬儿唱念做打样样都会!”
苏琬儿的红唇翻飞,机灵模样讨喜极了,老黄门心中愈发欢喜。
“呵!不错嘛,以前戏班的?”
“公公谬赞,琬儿只是喜爱说唱,自己私底下便学了些……”
“来一段儿。”
“得嘞!”苏琬儿满脸放光,顺手自地上薅起一片树叶,就着泥水啪地一声贴到了脸蛋上权当粉脸块,一个精神饱满的亮相后开了腔。
“说,说,说我穷,道我穷,人穷干下了穷营生。昨晚我睡在个城隍庙,北风吹得浑身冷,想我那媳妇子胡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