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代入感太强了,沈采采忍不住就抬头瞪了皇帝一眼,暗暗的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渣男!
皇帝被瞪得莫名其妙,沉默片刻才道:“你要是不想和她碰上,那就先上楼吧。”
沈采采确实不想这么快就和那位郑小姐碰上。她一个人生了会儿闷气,双颊微鼓,泛着薄红,最后还是轻哼了一声:“先上楼吧。”
总不能真堵在这里,当着皇帝来现任和继任的历史性会面吧?!
没了故意拖拉的沈采采,他们一行人不一时便进了楼上的冬字间。
这春风楼的厢房本就是为京中贵胄准备的,一应摆设皆是十分的雅致干净,精巧奢贵。冬字间的墙上正好挂了一首当朝大家所著的咏雪词,正中的绣屏上绣的则是一副色彩明丽的冬日访梅图。果是处处皆应了冬字间的那个“冬”字。
皇帝抬手让那引路的小厮退下,又使侍卫们守在外面,这才起身拉了沈采采入内,推开那正对着大厅的窗户,开口与沈采采解说道:“这春风楼每日都有节目观赏,只是不知今日又是请了哪家的戏班来唱戏.......”
虽然马上就要会试了,但春风楼的大厅里还是挤满了人,甚至还有许多人站在楼梯上朝台上探脖子看戏。
他们这些厢房雅座显然是特意设置过的好位置,八个厢房正好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正对着大厅中央唱戏的台子,居高临下的看着,视野极好,不仅能把台上的人看个清楚,连声音都是极清晰的。
沈采采还是头一回在古代见着唱戏的,很有些兴趣,这便摘下帷帽,解下身上的斗篷,坐在临窗的坐榻上看了起来。
此时的沈采采正是兴趣盎然时,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因为厢房是呈圆形分布的,她们冬字间的对面正好就是郑家小姐订下的春字间。
第15章 出宫(四)
坐榻边的木几上还摆了春风楼特意备好的一大盘点心,各色皆有:甜且脆的金桂蜜糖藕、香且软的糯米红枣、白如细雪的椰丝奶糕,还有颜色各异的蜜饯干果。
沈采采一边目不转睛的瞧着大厅台上的大戏,一边抬手从点心盘里捏了一块椰丝奶糕吃着。
因她此时心情正好,便连这入口的点心似乎也变得格外的香甜起来。
皇帝对于宫外的这些点心并无什么喜好,对于楼下喧闹嘈杂的大戏更是没有什么兴趣。他此回带沈采采出宫,除了另外一件要办的事情之外,更主要的还是要带沈采采散散心.......
所以,见着沈采采高兴,他心里自也是跟着高兴的,转了一圈的目光不由得便又落回了沈采采的面上。
沈采采正凝神看着楼下的戏台,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手里的椰丝奶糕,娇嫩雪白的双颊微微鼓着,粉唇上还沾着些许的椰丝,那模样到好似吃得正欢的小松鼠。哪怕是边上看着的人也都不由跟着食指大动。
皇帝一贯冷淡漠然的目光里不由露出些微的笑意,那笑意极淡却如吹开云雾的微风,使得他面上线条冷硬的五官亦是跟着一缓。
他站在一边,暗自想了一回儿今日的正事,待得回过神来,前头的沈采采已是吃得一嘴椰丝,倒是又想起她少时贪吃好玩的模样。
皇帝一时间又是忍俊不禁,下意识的从袖中掏出一张素色帕子,本欲要给沈采采擦脸,可手伸到半空是却又忽而顿住,只沉着声音开口唤了沈采采一声:“别光顾着看,先擦擦脸。”
沈采采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倒是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她三两下的吃完了自己手里的椰丝奶糕,然后才伸手去接那块帕子,很是仔细的擦了擦自己嘴边的椰丝和糕点碎屑。
那帕子大约是皇帝贴身之物,沈采采拿在手里甚至还能嗅到上面隐约的御香。
这御香的气味与马车上香炉里烧的香却是大不一样,虽然只是淡淡的一缕却厚重沉凝,嗅入鼻中便能叫人不觉想起宫中巍峨宫阙以及此刻就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金殿玉楼,人间帝王,尊贵无匹。
沈采采心绪微乱,不一时便把那帕子还给了皇帝,掩饰般的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坐榻,随口道:“你也坐吧?”
皇帝微微颔首,正要拂开袍角坐下却忽然如有所觉,漫不经心的抬起眼,淡淡的扫了对面一眼。他这一眼并无其他意味,平平淡淡,却依旧犹如雷霆,带着万钧之威,令人心生畏惧。
也正是因为他这一眼,春字间那才打开的窗户随之便又合上了。
与此同时,春字间内。
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忽然抬手合窗的自家小姐,小声道:“小姐,怎么好端端的就关窗户了?”
郑婉兮按在窗棂上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颤,面上神色隐约有些复杂,但她的语气却还是淡淡的:“难得出一趟门.......还是莫要惊扰了贵人才好。”
那小丫头才十四五岁,正是天真可爱的时候,颊边的婴儿肥甚至都未消去。她有些不大服气,小声嘀咕道:“这天底下,难不成还有比小姐您更尊贵的人?”
郑婉兮只笑不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内光线昏暗的缘故,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惨淡。
这笑容甚至不应出现在一个年华正好、美貌高才,人人皆要仰望的首辅千金的脸上。这更像是一个被残酷的命运夺走一切、磨去女人天生的美貌与才华,失去一切骄傲与自尊的幽魂才有的惨淡笑容。
小丫头却犹且不觉,滴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大着胆子往下说:“白云庵的静法师太可是亲口说了,小姐您是九凤命格,堪配天子,当为天下女子之首......”
《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句曰九凤”。这九凤又称九头鸟,亦是上古神鸟,九凤命格之尊贵并不下于所谓的凤凰命格,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堪配天子。
然而,郑婉兮听到这些却并无喜色,反倒厌恶般的蹙了蹙眉头,开口打断了丫头的话,呵斥道:“住口!子不语怪力乱神,命格之说虚无缥缈,岂可尽信?!”
“可......”那小丫头还欲再说却忽然撞上郑婉兮的目光,不由脸色一白,再不敢胡言乱语。
郑婉兮的言语冷如霜雪:“你年纪也不小了,素日里看着也是个机灵的,想必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那丫头额上已有冷汗,吓得垂首。
郑婉兮声音沉静且清醒,像是一柄抽人的鞭子:“若是再有下次,我会直接让梁嬷嬷给你配个人,也不必再留在我身边惹祸了。”
那丫头闻言,只觉得浑身发颤,连忙垂首告罪,连声道:“奴婢知错,还望小姐恕罪。”
她适才多说几句,原也不过是想着借此奉承自家小姐,讨得对方欢心,眼见着对方反而因此动怒,自然是不敢多说——自家小姐的厉害,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郑首辅郑启昌素来不爱男女之事,后院里也就只有一妻二妾,膝下子息自然也单薄的很,统共也只得了一子一女,皆是嫡出。只是长女郑婉兮乃是原配所出,幼子却是继室所出。
郑婉兮不仅模样肖父,就连性情亦是颇似,自然最得郑启昌的钟爱,常言“惜不为男矣”。
郑婉兮得了郑启昌这般偏爱,自身手段亦是不凡,小小年纪便已管起家事,反把郑夫人这个已育子嗣的继室挤兑成了闲人和蠢人。郑夫人自是把这继女恨得牙痒痒,郑家内院的奴婢下人却是畏惧郑小姐更胜过了郑夫人这位主母。
郑婉兮没把丫头的话放在心上,她正坐在桌边出神的想着事:倒是没有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碰到皇帝与沈氏......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现今再一次见到皇帝这个手上沾满她郑家之人鲜血的恶魔,她不仅生不出所谓憎恶仇恨,反倒是满满的惧怕——她太清楚那个被世人称作是明君圣主的男人骨子里究竟是怎样一个冷酷无情、残忍狡诈、心如铁石的人了。
豺豹虎狼或许也比毫无心肝的他更好些!
郑婉兮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本就毫无血色的唇上沁出血滴。
她几乎想要大笑出声,可那笑容却是单薄且嘲讽的:多么可笑啊,她终于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终于可以挽回一切,却如同早被驯服的狗一般,甚至不敢对那位“主人”叫一声……
郑婉兮怔怔得出了一会儿神,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重来的机会是何等的珍贵,她决不能因为自己的畏惧和憎恶而得浪费它,让过去那样惨痛的结局重演!
沈氏乃是将死之人,自是不足以虑,而她也必须在明年入主中宫之前得到皇帝的好感。
哪怕是为了父亲,为了郑家满门的性命,她也必须要竭尽全力去争得那个男人的心。只有如此,才能从这死局中走出唯一的生路。
想到这里,郑婉兮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腹腔里塞满了满满的冰块,入骨的寒凉。但她还是幽幽的站起身来,吩咐身边的丫头:“走吧……”
丫头一脸的无措茫然:“小姐,您是要回府?”她们才刚坐下呢。
郑婉兮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的道:“自然是去拜见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