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赵衍再次哦了一声.
范橘知道这是让他往下说的意思。
便道:“认识在下的人都知道,先父原是普通军士,因保护皇上殉职,所以在下得以恩封百户……”
赵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范橘却没一口气往下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把头低下去似在斟酌言辞。
赵衍默默喝着茶,耐心等着他开口。
少倾,范橘暗哑着声音开口:“淳和三年,皇上御驾亲征南平国,世人皆知那是一场旷古未有的大胜仗……”
赵衍的嘴角不受控制似的勾了勾,脸上瞬间带出浓浓的讥讽,却没开口。
“但那场大战到底是胜是败,明眼人都知道。也只有那些颠倒黑白的奸佞之徒为了逢迎……逢迎皇上,生生把一场大败仗鼓吹成亘古未有的胜仗,以为能蒙蔽天下人视听!”
赵衍侧目看他一眼,范橘神情激动的有些过了!
“实际上当初决定亲征南平时已进入冬季,天气转凉,老成持重的大臣担心天寒地冻,将士们受不住南平的寒冷,都竭力反对出兵,奈何皇……他雄心勃勃,一意孤行。初时进攻还算顺利,他便带领大军一路深入,终于中了埋伏,十万大军被南平军冲地七零八散,死伤过半,他跟大队人马跑散,被杜禀忠保护着逃跑……”
这段战役的细节,赵衍实际上很清楚,他奇怪的是范橘居然很是了解,他的消息来源得自哪里?要知道那场战役被龙椅上那位视为奇耻大辱,藏着捂着还来不及,岂会到处宣扬?
虽然消息灵通的和有一定渠道的人都会知道,但整个大齐谁敢揭开这个疮疤?
“现在是淳和二十年,淳和三年时范百户几岁?”
“九岁!”范橘道,停了停,见他没有再问下去,接着道:“先父那时只是军中的一名普通军士,糊里糊涂跑错了路,恰在那时碰到走散的皇上和杜禀忠,于是便和杜禀忠一起保护着皇上逃亡。南平大将军寇世荣追查的紧,偏逢天降大雪,三人找不到吃的,逃亡半月有余,饥一顿饱一顿。后来接连几日找不到任何食物,再那样下去定然三人都没了命,杜禀忠就……”
范橘突然停了话头,赵衍能看到他握着的拳头此刻握地更紧,骨节白的似乎再稍微一用力就会蹦断,头低低垂着,从两鬓垂下的发丝轻轻颤抖。
他也不做声,由着范橘整理情绪。
半晌,范橘的声音干哑得不像话,语句沉得似乎每个字都压着铅块,“杜禀忠杀了我父亲,两人以我父亲的血肉为食,终于熬到和大队人马汇合!”
赵衍对结果有所猜测,所以也没多惊讶。他从没错估了人性的阴暗,也从没敢错估淳和帝的自私与狠毒。
若换个人吃了人家父亲的肉,恨不得永远不见人家儿子才合常理,淳和帝却不,在他看来,为换他活命舍去一身血肉是别人的福分,他半分心里负担不会有。
“那时候杜禀忠还不叫杜禀忠,而是叫杜守礼,这件事之后,才被皇上赐名杜禀忠。”范橘说出最艰难的部分,这句话虽然讽刺味道满满,语气却平静多了。
赵衍再次倒了杯凉茶,道:“这段密辛范百户从何而知?”
这样的事情淳和帝再怎么心安理得也一定不会往外宣扬,。而杜禀忠能有今日的地位,定是得到了淳和帝的极度信任,他自然是做梦醉酒都不会将那段密辛说出去,当事人之一范父已经死亡,那么,范橘从哪里得知这件事的?
范橘那是年方九岁,一个孩子能从哪里查出这件事情?怎么会怀疑父亲死因的?
范橘再次沉默,斟酌半晌也没找到有力的说辞,只得抬起头看着赵衍,苦笑道:“我能说是先父托梦吗?”
赵衍有些意外,沉吟片刻,道:“我信!”
原本他从来不信鬼神之事,但自打遇到洛明光,许多事情颠覆了他固有的观念,那些神秘莫测的领域,不是没有,而是他不曾得知。
范橘听他这样说,反倒有些惊愕,抬起头看他半晌,发现他的神情没半分说笑的意思,才扯扯嘴角,毫无说服力,无奈至极道:“说起来荒唐,可的确是先父托梦!”
“那时皇上下旨表彰,称先父替皇上挡刀而亡,给了我世袭百户之职。家母与先父感情甚笃,得知先父亡故,日夜垂泪,深恨不能将父亲尸骨找回。但世子爷知道,战死的将士去哪里找寻尸骨?无奈之下,叔父带着我与家母一起去了趟南平,打算找到当时的战场祭拜一番,也好了了母亲的心愿。”
“那天我们购置了祭品,借宿在附近人家,准备次日去祭拜,到了晚上,我却梦见父亲浑身是血,他跟我讲述了当日发生的事,述说自己死因。那时我年龄还小,很是害怕,也没敢相信,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哪知次日祭拜完返程时,我坐在马车上睡着竟又梦见父亲,他斥我不孝,父亲血肉被人生啖,却不想着报仇,轻慢至此!还告诉我杜禀忠杀他的地点,若我不信,可去查看,杜禀忠当时怕留下线索引来追兵,烧火化掉冻土,用刀在地上挖坑,把他的头颅和衣物埋在坑中,我去一看便知真假!”
“我惊醒后没敢告诉母亲实情,只说父亲托梦,称他的头颅遗落在外,父亲梦里告知了地点,要我去起出来带回故乡。”
赵衍心道,那个地方定然一定有范父头颅,否则范橘不会对托梦一事深信不疑。
“那时候已经春暖花开,在父亲指点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头颅,虽然已经腐烂认不出来,但土里埋的里衣鞋子都是母亲的针线,哪能认不出来!”
第40章 污眼睛的字
“我后来想想,父亲担心母亲得知受不了,才知托梦于年幼的我,所以我便也没敢告知母亲,一个人藏在心里这么多年……”
“哦,你今日说出意欲何为?”赵衍问道。
范橘再次磕头:“先父这样的死法,若不能为他报仇血恨,岂不枉为人子?但是,在下位卑职小,想要报仇无疑痴人说梦!别说那位......”
他伸手指指上面,“就算杜禀忠,在下也没一丁点办法。世子爷您不一样,您虽看起来孤身一人,可您的背后站着北疆数万将士!”
赵衍沉沉盯着范橘,想当年范橘得知父亲死因时年方九岁,那么小小的孩子竟能一个人守住秘密,在仇人眼皮底下不动声色隐忍多年,其心性可见一斑。
他今日敢将这段密辛和盘托出,笃定自己不会把他卖了,自然不会是贸然行事。这样的人不用跟他装糊涂,他一定是查到了什么,得知了自己某些秘密。
“而且您......”范橘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牙道:“您跟在下有共同的敌人,在下虽位卑,但蚂蚁再小也有用处,不定哪日就成了世子爷手中的利器......”
他抬头偷看一眼年轻俊美的世子爷,对方睫毛下垂,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杯盏,看不清任何神色。
但偏偏这漫不经心的神色看起来那么威严与高贵,带着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令人不由自主生出卑微之感。
他忙垂了头,斟酌着言辞,缓慢的道:“淳和十八年,顺义王进京,皇上连夜招顺义王进宫叙话。那晚皇上很高兴,听说因跟王爷多年未见了,一定要喝两杯。当日恰逢在下值守宫门,王爷离宫时有些酒大,上马车走了片刻,又下车到路边呕吐。在下下职时天刚蒙蒙亮,路过王爷呕吐的地方时,发现旁边死了一只野猫……”
他说到这里偷眼看赵衍的神色,没能从年轻的世子脸上看出半点情绪波动。
“在下把野猫带回去找人查死因,说是被毒死的,而那野猫口中有呕吐物的残渣......”
赵衍真的无动于衷吗?他只是掩藏的好罢了!那年他得知父亲是中毒而亡时也曾满怀焚天灭地的怒火,也曾恨不得冲进宫去杀了那人!两年来他早已学会将恨深深埋下,即便那恨时时会如同滚烫的油一般煎熬着他的内心,也会学着表面不动声色。
范橘的话说起来轻松,赵衍却知道实情定非什么巧合,他背负着深仇大恨,因而事事留心,处处留意,试图从一些微不足道的蛛丝马迹中找出有利自己的因素,等待时机报仇雪恨。
“在下虽不知王爷是怎么保住性命的,但在下知道,王爷那样重情重义的人或许会为了大局咽下这口气,而世子爷一定咽不下这口气!而且,在下在他身边伺候,难免得知更多的事情,天下人皆知,皇上视顺义王为兄弟,视世子爷您为子侄,实情到底如何?在下还是能够看出一二。”
这其实也并不是十分秘密的事情,只要有心,总能察觉一二。京中最不乏心思洞明之人。
“实不相瞒,这次出行,在下知道队伍中有人领着十日往京里送一次信的密令,信里自然写的是世子爷的一举一动。”
他似是怕赵衍阻拦他说下去,也或许急于表明态度,急急道:“哦,这人世子怕是想不到,他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庄小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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