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杀伐之后,冰冷的冬雨浇灭了燃烧的战火,白光曦带着一队斥候巡查的间隙,经过广栾的这一处山道,他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这样冷的天气,让人忍不住想要喝几口酒,暖暖身体。
于是,他循着记忆,来到俞珍娘的酒肆。
可惜,酒肆前面却是一片黑暗,只有后面母女栖身的木屋里透露出一丝火光。
是天气太晚,她们已经关门歇业了吧。白光曦犹豫的功夫里,一个亲卫上前敲门,高声呼唤道:“有人在吗?我们要打酒,出来一下。酒钱少不了你们的。”
敲了片刻,后面的木屋才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窈窕瘦弱的身影匆匆走了出来。
俞珍娘打开酒肆大门,或者称之为栅栏更贴切。
看着门外的一队骑兵,她有些惊慌。
白光曦笑道:“俞嫂子,是我们,今次经过这里,想要讨一碗酒喝。”
俞珍娘认出了这个俊秀的少年将军,紧张的神情稍稍松懈,却攥着裙子,低声道:“请诸位恕罪,近几日都没有酿酒,实在对不起。”
一个亲卫忍不住问道:“是不准备做生意了吗?”
俞珍娘的神情带着悲怆和茫然:“只是顾不得了,这几日太忙碌。”
你一个酿酒的妇人,有什么可忙碌的,不就是忙着酿酒吗?几个亲卫大惑不解。
白光曦却从她悲苦的面容中发现了端倪,他翻身下马,温声问道:“是不是孩子出了事故?”
俞珍娘忍不住潸然泪下,“从七八天之前就开始了,一直发热……”
“有没有看大夫?”白光曦立刻问道。
“家中哪里还有余钱请大夫来。”俞珍娘惨笑一声。
白光曦蹙起眉头,幸而他们出来查探,这一队人中也有一个通晓医护的士兵。在白光曦的吩咐下,士兵匆忙去了后面木屋,简单替小女孩诊治了一番。
“只是风寒,需要退热的草药。正好这一趟带着。”那个士兵笑道。
众人都觉得庆幸,白光曦他们给俞珍娘留下了药材。在这个年轻妇人千恩万谢的感激声音中,一行人离开了这一处酒肆。
临别的时候,白光曦趁着俞珍娘没有注意,将一小锭银子搁在了桌子上。酒肆好些日子没开张了,这点儿银两,也可以让她们母女支撑些时日。
一行人从酒肆出来,很快返回了城内。
之后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白光曦征战的间隙,偶尔也会去俞家酒肆坐一坐。
那晚有了他们的药材,安福果然转危为安,酒肆也重新开张。俞珍娘也算熬过了这一劫。
打酒的间隙,安福会悄悄溜出来看这个据说救了她性命的大哥哥。
她是个非常乖巧可爱的孩子,喜欢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是娘亲给我做的,用了我的旧衣服。”安福将小娃娃举高,满是自豪地道。
虽然已经洗得发白了,还有好几处破洞,但小娃娃依然能看出针脚细密,非常干净。
俞珍娘赶紧道:“快别拿出来了,怪丢人的。”
“怎么会呢,俞嫂子针线手艺这般精巧。”
白光曦伸手揉着小丫头的头发,笑道:“我也有一个妹妹,可惜从小就不喜欢这些布娃娃。”
“将军的妹妹一定是大家闺秀。喜欢琴棋书画的。”俞珍娘笑道。
“怎么可能,她性格风风火火的,只喜欢骑马打猎,从来不爱琴棋书画。”
“也许是年龄还小吧。”俞珍娘继续笑着,眼前将军不过十六七岁,他的妹妹应该更小了。
“也不算小了,她去年都嫁人了。”白光曦笑道。陈玹登基之后,去年册立望朔为皇后。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对白光曦来说,俞家酒肆的酒水不仅好喝,在激烈的战斗中,也是一个难得的避风港湾,让他有片刻的安宁时光。
对这位性情温和的少年将军,俞珍娘也经常毫不避讳地谈起身边的琐事,比如日渐上涨的赋税,还有安福成长的点点滴滴。
相聚的日子总是短暂,很快,大周攻略的方向从广栾转向了武灵郡,白光曦带着兵马赶赴战场,之后数年,再也没有回到过广栾。
第234章 方源番外 [VIP]
大约三四年之后, 从武灵的边关返回的路上,经过了广栾的这一处山道。
白光曦放慢了速度。
他心中满是迷茫和痛苦,不仅因为边关日渐艰难的战事, 还有上个月传来的消息, 望朔和陈玹唯一的孩子,才两岁的小皇子夭折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满心苦闷, 再加上虽然打赢了这一战, 但南陈的兵马也折损惨烈。
满身疲惫,满心疲惫,他恨不得立刻倒下,能闭上眼睛。可真的到了夜晚, 躺在床榻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走在山道中, 他不知不觉拐向了那个熟悉的方向。一别数年, 不知道这对母女日子如何了。风雨飘摇之中, 如果有一对日子安稳的人,至少也是个安慰。
然而,策马来到俞家酒肆旁边, 白光曦却发现, 酒肆虽然还在开门营业, 却整个儿透着一股子破败。
原本就简陋的桌椅板凳更加残破不堪, 再加上灰尘满地的环境。
记忆之中,俞珍娘一直是个爱好洁净的妇人, 虽然自己和女儿的衣衫都很破旧,却收拾地很整洁,小小的酒肆更是非常干净清爽。
三年过去,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白光曦匆匆下马,进了酒肆。俞珍娘正在柜台后面,一眼望去,这个秀清的年轻妇人像是老了二十岁,她的鬓角带着刺眼的白色,神情和举止都透着年迈之人的僵硬和迟钝,仿佛是一朵干枯的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和水分。
为什么会这样,安福呢?难道是在这三年里,这个苦命的孩子又生病了?
俞珍娘仔细辨认着,终于认出眼前俊秀的青年就是当初的少年将军。
她泛着死灰色的眼珠终于浮起一丝亮光。
却在听清楚白光曦的询问之后,那一丝亮光迅速熄灭了。
“安福啊,应该还活着吧,也许在享福呢,比起跟着我这个母亲来说。”
从俞珍娘颠三倒四的描述中,白光曦终于知道,就在一年前,俞珍娘将安福卖掉了。
卖给了一个过路的人牙子,换取了二两银子,才缴纳上了去年的税金。
如一道雷霆劈在了白光曦的心口上,他无法询问,为什么要卖掉相依为命的亲生女儿。俞珍娘有多么疼爱自己的孩子,他非常清楚,也越发明白,卖掉女儿的那一刻,她会有多么绝望和痛苦。
“如果缴纳不上赋税,是要官卖的,反正都是被卖掉,那个行商看起来还算慈眉善目……”俞珍娘语无伦次地说着,“希望她老实干活儿,能吃上一口饱饭,总比待在这里等死强。”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灰暗的死气。“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白光曦突然感觉心脏剧痛,一种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的窒息感涌上来。
哪怕面对南军成千上万的战阵杀伐,他也未曾如此恐惧难受。
他突然飞奔出去,将亲卫的呼唤声远远抛在后面。
他策马疾驰,飞奔在山道上,终于在一片荒芜的原野停了下来。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路的奋战……
身边亲卫跟了上来,其中,方源急促地说着:“将军不要着急,发卖这种事儿,总是有迹可循的。将军若是想要寻找那个孩子的下落,可以责成本地官府搜查来往商人,必定能找到的。”
另一个亲兵也劝道,“将军若是怜惜这对母女,可以将她们赎买出来,带回府中安置啊,在白府之内当一个酿酒的厨娘,岂不比在外面抛头露面强百倍。”
搜查,寻找,安置……
纵然他能救济这对母女,给她们安乐的生活,可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俞珍娘和安福呢?他能救得几人?
他没有回应身边亲兵的话语,痴痴地向前走着,山巅之上,视线所及,满目疮痍。山下的村庄都是赤贫,百姓衣不遮体,民生凋敝。
奋战了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日日被战火和杀伐充斥,都没有来得及多看一眼,身后的风光已经变成了何等模样。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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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他来到那个人的身边,听着他翻阅南陈六郡的民生文书之后,慨叹一声:“难为南陈小朝廷,还能有精力支撑这么多年。”
对白光曦困惑不解的视线,年轻的皇帝解释道:“六郡民生凋敝,几乎到了极限。只看其登记造册的人口数量就可知晓,一个安定的国家,人口繁衍生息,数量是会逐渐增多。南陈小朝廷草创之初,六郡尚有六百余万百姓,而十几年之后,就不足四百万了。南方这些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沛,并无天灾,人口却锐减到如此地步,便是不堪重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