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这些肚子里的弯弯绕,卫六自认比不得他们,虚心受教:“那还意在什么?”
卫四的手指轻叩着桌面,片刻后,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勾勒出大虞的疆域轮廓,还沾着茶水的手指在西南边境的地方点了点。
意思再明白不过。
卫六脸色一正,压低声音道:“皇上还是决定对西南用兵?”
大虞西南最大的邻国威胁便是南安与南诏。如今南安已初定,莫非……
“难怪赵朴升这次不惜得罪我爹也要拿到东线增援的诏令,这老小子,是闻到肉味了!”
卫简的目光沉了沉,“肉是香,可吃相若是太难看,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噎死。跟三叔比,他还不够看。”
大虞军队在鄯和城失利的消息卫四有所耳闻,现下听卫简这么说,心知南安必定是出了大状况。但多年的默契,他和卫六相视了一眼,就此打住,没有再多问。
“诶,东园里的那个小子是怎么回事?看上眼了?”卫六凑近卫简两分,好奇心大起地问道。
卫简瞥了他一眼,“什么那个小子,人家有名有姓有官职,刑部郎中沈舒南沈大人,正五品的京官。”
卫六咧嘴,“嗬,这就护上啦!看来是真上心了。说说,多大年纪了,哪儿的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卫简抬手打断他,“打住,别想太多,八字还没一撇呢!”
卫四低头饮茶,笑而不语。昨晚的动静虽然不大,却也瞒不过他。动用公主府的侍卫不说,还将人安置在家里的内院,没一撇?谁信!
“这一撇咱可得想好了再划。”卫六浓眉微蹙,回想着刚才只匆匆打了个照面的有名有姓有官职的沈大人,品了又品,道:“皮相长得不错,是你好的那一口。可品行啊家世啊什么的,你也得多上上心,你的处境你自己也清楚,做决定前多想一想,日后少些麻烦。”
他这个六哥向来如此,平时大大咧咧的,但细心起来,甚至比他自己考虑的还多。
“我知道。”卫简难得明确地在人前表露出这么一点对沈舒南的特殊心迹,“他的身世有些复杂,现在又有些麻烦,不过,正好趁机我也能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说起来,我正想这两天写封信劳烦三叔帮我查两个人。”
卫六来了兴致,“谁?我在扬州认识几个当地的朋友,颇有些能耐,请他们帮忙,比我爹来得方便。”
“那再好不过。一个是扬州最大的盐商冯乙伦,另一个,是已故扬州书院的先生邹之栋。”
“冯乙伦?两淮首富的那个冯乙伦?”卫六纳闷,“你怎么想查他了?”
卫简也不隐瞒,“这两人都和沈舒南有关。冯乙伦是他的亲生父亲,而邹老先生,则是他的外祖父。”
卫六恍然,“原来传闻中冯乙伦未婚前与人生的儿子就是他啊!”
卫四蹙眉,“怎么,这传闻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卫六点了点头,“冯乙伦身为两淮首富,富甲一方,本就被人关注,他又是个乐善好施之人,除架桥铺路、修缮庙宇、施粥送衣之外,每年都要捐赠一笔银子用于劳军,我在我爹那里见过他两次,私下里听说了一些他家的事,这才有些印象。真没想到啊,他竟然是沈舒南的爹。你放心,这事儿我帮你办,尽快给你消息。”
“嗯,那就劳烦六哥你多费心了。”
卫六瞪了她一眼,“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想谢我,来,再陪我过几招!”
求之不得。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卫简发挥了十二分的功力让他六哥体会到了他真诚的谢意。
在卫家兄弟享受难得相聚时光之际,沈舒南在东园的日子也格外舒心惬意,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每日除了抄书和休息,他余下的时间几乎都耗在了狼房看卫简驯狼。每每这么看着,就对卫简之前的经历生起了好奇之心,想要了解得更多。
而好奇心每重一分,内心所受的煎熬也随之加深一分。
这一步,并不好迈。
随着沈舒南内心的天人交战,时间向前滑动了三天,秘审杜芸娘的时候终是到了。
卫简和沈舒南如期来到宗正府,出于他们意料的是,阳武侯杜琨与杜府的老夫人和大爷竟然也在堂上。
见过礼,卫简和沈舒南在堂中左侧的客位入座。虽说顶着协办的名头,但在宗正府和庆王爷面前,他们和坐在对面的阳武侯等人差不多,都是旁听的。
“来啊,带人犯!”
随着庆王爷一声令下,一身素服的杜芸娘和身着囚服的陆明冲被押了上来。
在此之前,卫简已经提审过陆明冲,故而,他已经知道了杜芸娘怀有身孕,此时相见,只消一眼,眼底的情绪就浓重得化不开。
“芸娘,你这又是何必!”
似怜,似叹,似悲,似悔,似怨……
在衣袖的遮掩下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杜芸娘跪在躺下垂首不语。陆明冲低低的一句话,轻松击碎了她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是啊,又何必。
与人私通暗结珠胎,毒杀亲子南安王。
面对宗正府的两大指控,前有她肚子里的铁证,后有辛嬷嬷等一干人证物证,杜芸娘自知没有回旋余地,于是当场认罪。
在她认罪的刹那,卫简看到对面的阳武侯脸色一白,眼底划过一抹痛色。
庆王爷:“你为何要杀害南安王,陆明冲是否事先知情,他可是与你同谋?”
陆明冲的目光紧紧盯着跪在他身侧的杜芸娘,见她面如死灰心如死水的模样,竟不管不顾地抢着答道:“王爷明鉴,学生事先并不知情,更不是同谋!”
“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来人,掌嘴!”庆王爷双眼一瞪,话音未落,打两旁就各闪出一名差役,手起掌落,实打实地掴打着到肉,只这么两下,陆明冲的脸颊就明显红肿了。这要是再多几下,恐怕大牙都能给打落两颗。
陆老夫人手指抖了抖,虽心中不忍,却未置一词。
“杜氏,说吧。”庆王爷瞥了眼老实下来的陆明冲,对杜芸娘道。
陆明冲被掌掴,由始至终杜芸娘都很平静,听到庆王爷这句话,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开口道:“因为我从未将他认作是我的亲生儿子。他不过是我达成目的的筹码和工具而已,没了用处,还要坏我好事,我自然就要除了他。”
听到杜芸娘用凉薄的声音说出如此无情的话,堂上众人皆顿觉心寒。
庆王爷:“你有何目的,南安王又怎么坏了你的好事?”
杜芸娘忽的莞尔一笑,眼角余光扫了眼身侧的陆明冲,“我的目的,自然是回归故土,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当年,只因为南安王看上了我,结果所有人都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强行嫁给他了。我恨我父亲,恨我大哥,恨六郎,但更恨南安王。我视他如仇敌,又怎么会承认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的孩子!”
“可是,深深的宫墙内,没有恩宠的日子是那么的难熬。”杜芸娘低垂的视线看着衣襟上精致的暗纹,幽幽道:“我已经没了家,没了爱的人,总不能活得连个人的样子也没了。那些欺辱我的,辜负我的,抛弃我的,再也不能欺辱我、辜负我、抛弃我!我的温柔顺从以及予潼,就是最好的筹码和工具。我让南安王专宠我,让他立予潼为太子,我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可是,我不稀罕。南安王的正妻,从来不是我想要的,那甚至是我最痛恨的。只要一想到死了也要与他同穴,我就觉得,死,是那么可怕。所以,我不能死,只能他死了。”
庆王爷神情一肃,“是你杀了南安王?”
杜芸娘缓缓抬起头,视线接触到堂上众人惊讶意外的表情,莞尔一笑,“没错,就在宫里大乱的时候,我亲手杀了他。”
这下子,就连庆王爷也被她的“壮举”震惊到了。
“夏侯跖能成功发动宫变篡权,想必您也出了不少力吧?”卫简问道。
杜芸娘挑眉看向卫简,“没错,不愧是陛下器重之人,卫千户果真机敏过人。”
卫简拱了拱手,“不敢当。你请继续。”
“南安王已死,夏侯一党虽被清肃,但予潼年幼,地方军侯势强,国君的宝座坐不坐得稳,朝中大臣谁也不敢确信。就在这个时候,我又遇到了六郎。于是,我听取了他的提议,趁机游说几大权臣,促成南安投属大虞。就这样,我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再次回到了京城。而且,我再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人摆布的杜家女,而是圣上钦封的封君,从今而后,我要顺着我自己的意愿活着。”
“你的意愿?你的意愿就是枉顾伦常人性,杀夫杀子悖德私通?!”阳武侯拍案而起,双目微红地叱道。转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拱手向堂上的庆王爷告罪。
庆王爷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杜芸娘讪讪冷笑,“我的夫本应是六郎,我的子本该是我们的孩子,你们当初逼我嫁给南安王的时候又何尝顾过亲情人性?!我倾尽一切,终于能为自己的命运做主了,予潼却在这个时候私下里见了南安的密探,还发现了我怀孕的事,他竟然让左常带着传位手谕和传国玉玺偷偷返回南安。我不能让他毁了这一切。既然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那我就只能提前送他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