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她就和阿蓓同出同入,一起去学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顾着翼轸和阿蓓的孩子月儿。
月儿已经六岁了,和他孱弱的父亲不一样,月儿小腿儿健壮跑得飞快,六七岁的孩子正淘气,一个转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傅兰君爱极了这个孩子,很快孩子也跟她混熟了,亲亲热热地喊她“兰阿姨”。
阿蓓当然看得出来,傅兰君是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对自己儿子的感情,她悄悄问傅兰君:“你不想孩子吗?”
想啊,怎能不想?傅兰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几个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让他不要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她不欲多说,阿蓓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程璧君也还在女校里教书,如今她身价水涨船高,是副参领的夫人,她的哥哥程东渐也在新政府里做事,她却仍旧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学校里,跟同事们打成一片。
当然,除了傅兰君,两个关系微妙的女人之间总是心存芥蒂的,她们从不主动说话。
傅兰君回到学校教书后的第二个月,有一天放学的时候,顾灵毓突然出现在了学校。
他是来接程璧君回家的。
从那之后,他隔三岔五地就会来学校接程璧君回家。
傅兰君不由得想起他们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那些年,他也总是来接自己回家的,带着她爱吃的糕点,两个人挽着手臂亲亲热热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当看到顾灵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时,心里那种刺痛的感觉被麻木所代替,对于孩子的思念反倒变得越发强烈,有时她半夜梦到孩子,醒过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
一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多里,宁安无大事,日子过得平缓而乏味,与大清亡国前那几年相对太平的日子无甚区别。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顾家老太太的去世。
作为宁安数得着的望族,顾老太太的丧礼十分隆重,轰动全城,发丧那天道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傅兰君混在人群里看着送葬队伍,顾灵毓作为孝孙站在最前面,他一身素白表情木然,清瘦得像一个游魂。
孩子太小,没有跟着发丧,傅兰君的眼睛巡视了好几圈,最终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1913年5月的一天,傅兰君到学校后,发现好几张办公桌上都放着一枝石竹花。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亲节,我特地采了几朵石竹花送给学校里的母亲们。”
母亲们纷纷拿起石竹花向她道谢。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兰君的桌子上却没有。
这个办公室里,除了阿蓓,没有人知道顾家那位小少爷是傅兰君的儿子。
傅兰君走出办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风里静静地哭了。
再过几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可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个月,杨书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诉她却被她制止了,她怕和他之间产生太多的牵扯,但是母子关系却是融入血液根本无法割舍的。
她想他,想得发疯。
母亲节后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兰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内情,体贴地让她在办公室休息,和她调换了课程。
傅兰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两岁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模样。他像谁呢?像顾灵毓还是像自己?或者两个都像,他们做父母的本身也是有点挂相的……
想得难受,傅兰君伏在桌子上,眼角渗出泪水,濡湿了袖子。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傅兰君的心突然躁动起来,她回头望过去,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她死死地盯住那女人怀里的孩子,她的心脏跳得好难受,像是快要吐出来一样。
那女人在她身边坐下,冲她笑一笑:“女先生好。我带我们少爷来找夫人,夫人在上课,让我们来办公室里等她一会儿。”
那把脸埋在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傅兰君“咯咯”一笑,傅兰君的心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是他!这熟悉的眉眼,活脱脱是一个年幼的顾灵毓!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女人:“你们坐,你们坐。”
她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孩子的脸,盯着盯着竟然落下泪来,忙转过身去把泪揩干了,再回过头满脸堆笑地和女人说话:“不知道这孩子是哪位老师的?”
女人回答她:“是程校长的,今天我带孩子出来玩,正好逛到学校附近就想着进来看看,不瞒老师说,我小妹也在这间学校里读书呢。”
孩子咬着自己的手,一双黑眼珠子盯着傅兰君看,傅兰君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强忍住心酸,向女人打听孩子的情况:“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家里一定养得很好吧?”
女人笑呵呵地答话:“可不是吗,家里就这一个孩子,爹妈宝贝得什么似的。
孩子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不挑食,身体健壮得很。”
那孩子冲着傅兰君甜甜一笑,傅兰君鼓起勇气问女人:“我可以抱他一下吗?”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到她手里:“您可小心点,对,就这么托着。”
奶香气扑鼻,她将这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抱了个满怀,像是有一阵电流蹿过身体,傅兰君的手一软,差点失手。
那孩子在她的怀里也不老实,蹬手蹬脚的,顺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傅兰君也不动,只由着他放肆。孩子爬着爬着,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妈妈!”
傅兰君愣住了。
那女人也愣住了,半晌才说道:“奇了怪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会说话,都两岁了连妈妈也不会叫,这可是他说的头一句话呢。”
傅兰君再也忍不住,泪雨滂沱地捂着嘴冲了出去。
她在校门口神思恍惚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叫卖着路过,她用手背擦一擦眼泪走过去,掏出钱来想要买一串糖葫芦。
背后突然有人道:“他才两岁,牙都没长齐,吃不得这些硬东西。”
回过头去,程璧君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傅兰君决定离开宁安回湖北老家。
她的家原本就不在宁安,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父亲和姨娘客死宁安,已经停棺三年,是时候扶灵回乡安葬了。
宁安是个伤心地,多留无益,如程璧君所说的那样,即使为了孩子好,为了自己好,也该离开了。
回到故乡去,平静度过这一生,就当宁安是个梦,从未爱过,从未恨过,从未做过人家妻子,从未做过人家母亲。
她把要走的消息透露给阿蓓知道,阿蓓虽万分不舍,但也只好对她道珍重。
学校那边的教职已经辞去,接下来就要收拾行李、雇船……应付种种琐事,傅兰君忙得不可开交,她一心只想回乡,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再为政局做无谓的思考。
她只知道,革命党和袁世凯好像又要闹僵了,北大又在闹学潮,湖北又在闹革命……
等到一切安排妥善了,她回了一趟凤鸣山上。
山上有太多牵绊,父亲和姨娘的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需要随船回南,山上和山脚下分别有齐云山和南嘉木的坟,走之前需要祭拜一下……还有,山上有一样东西,上次离开时,她忘了带走。
和白鹿庵的尼姑们说好了抬走棺木的日子,又去祭拜了两座坟,她慢慢走到了别院。
自从她下山后别院已无人烟,柴扉久扣,推开来,满园子疯长的野玫瑰,傅兰君迈过荒草和野玫瑰,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
房子本就要人气来供养,这几近荒芜的房子,因为缺乏人气而显得暗淡枯朽,床上用手一抹,手指上便是一层浅灰。傅兰君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她想到的竟不是在山上幽禁的那一年惨淡光阴,而是那一年和顾灵毓一起在这床上的耳鬓厮磨甜言蜜语,冬天里日头正盛,他坐在床上剪窗花,盘着腿,她趴在床头托腮看他,嘲笑他像个坐在炕头的东北老农民,顾灵毓眉毛一挑:“有我这么英俊的东北老农民吗?”
他扔下剪刀和她在床上扑腾,红纸花飞了一床一地,阳光一照,眼睛里满世界都是喜气洋洋的红。
太阳的光辉渐渐暗下去,傅兰君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她的手刚拉住抽屉上的铁环,就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一道熟悉的影子映在地上。
飞快地把抽屉往里一推,傅兰君的心里不禁有些遗憾,她是回山上拿那支竹箫的,上次想要拿走时,顾灵毓突然出现打断了她,这次竟又重演这一幕。
或许,她跟这支竹箫就没有缘分,注定了她要了无牵挂地离开宁安。
对于她在这里这件事,顾灵毓似乎并不感觉意外,他脸上毫无惊讶之色,沉默着朝她走过来停在她的面前。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里,傅兰君有些心慌,她解释说:“来山上看看云山大哥。”
顾灵毓没有回答,凝视着她,过了许久才开口:“听说你要离开宁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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