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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1913 出版完结+番外 (沈鱼藻)


  看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对官场近期动向有些门道的人都知道,这是朝廷在削弱军队中袁党的实力。这几个月,许多袁世凯的旧部或下野或调动,明升暗降的有,获罪入狱的也有,尤其在军队里,多镇新军头目都有调动。
  佟士洪与袁世凯私交不错,被调动不在意料之外。而接替他担任宁安新军协统的,是一位满人亲贵。
  走之前,佟士洪办了一场告别宴,所请的人寥寥,傅兰君也接到了请柬,她心知这是佟士洪想在走之前帮忙开解她和顾灵毓,但长辈下帖子不好不去。
  去了后,宴上果然只有佟士洪、顾灵毓和她三个人。
  俨然是一场温馨家宴,精致的小小一桌,酒过三巡,佟士洪开口:“我一生未婚,和阿秀师生一场,就当他是自己的儿子,有些话,他的父母说得,我也就说得。今天我斗胆替他的父母问两句话。傅小姐,阿秀说,你想同他和离,是真的吗?”
  傅兰君抬起头,看看佟士洪,又看看顾灵毓,她咬咬唇,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是。”
  佟士洪皱眉:“为什么?”
  要怎么回答?真实的原因定然不能坦白,说也不能说全,傅兰君垂下眼睛:“他满身血腥气,杀孽太重,我受不了。”
  “胡说。”佟士洪严厉起来,“你嫁给他的时候他就是个军人,军人是干什么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是军人,就不可能两手干干净净。”
  傅兰君脱口而出:“我本来也没想要嫁他!”
  这话一出,鸦雀无声,顾灵毓攥着酒杯的手越发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佟士洪的脸色也阴沉下来。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傅兰君干脆自暴自弃地表演起来:“是,这件事情我相信您也知道的,我原本没想嫁他,当初是他强娶。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现在,该是结束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你不能否认你们有过柔情蜜意的时候吧,那年我生日,程璧君来……”
  傅兰君打断佟士洪的话:“是,我是想过把错的路走成对的,但是我失败了,现在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放弃。”
  气氛一时间很僵,过了很久,顾灵毓才缓缓开口:“我与你的事情以后再议,今天是为老师践行。”
  接下来的酒喝得很闷,最后,佟士洪喝醉了,顾灵毓去拿手巾为他擦汗,傅兰君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看着醉酒的佟士洪趴在桌子上说醉话,醉酒的人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突然间,他清晰地说了一句:“乔木,走!”
  走?走到哪儿去?傅兰君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相框,相框里那张黑白合照上,永远二十四岁的何乔木正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顾灵毓回来了,他用手巾为佟士洪擦去脸上的虚汗,佟士洪突然直起身来握住顾灵毓的手,像是突然酒醒了,他看着顾灵毓,眼神意味深长:“阿秀,我年轻时候在船政学堂读书,有一位姓刘的教习曾经对我们说过一番话,他说,不要把自己当船主,也不要把自己当船工,就当自己是船上的一块木板,哪天船散了,木板还可以四处漂荡。”
  顾灵毓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他亦看着佟士洪的眼睛,轻声说:“就是因为每一块木板都这样想,船才会散的吧,老师。”
  佟士洪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他轻轻地叹息一声。
  宴散,离开时顾灵毓向佟士洪敬了一个军礼,顾灵毓曾是他的学生,也曾是他的下属,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和军人有关,临别敬军礼是他们之间的一种习惯。
  佟士洪长久地凝视着他,半天,他走过来,把手搭在顾灵毓的手臂上,教顾灵毓轻轻地放下手,他问:“你十八岁那年我送给你的那本《东坡诗集》还在吗?”
  顾灵毓点点头,佟士洪看着他,眼睛里似有水光闪动,半晌,他说:“多看看那本书。”
  他的声音恳切中饱含忧思,甚至于哀求,那时傅兰君不懂。
  直到数十年后,傅兰君才终于明白了那日他们话里的意思。
  和离的事情,因为顾灵毓的避而不谈而搁置,不仅如此,他还对她避而不见,仿佛生怕一见到她她就要逼他写放妻书一样。他宁肯不见她,也要吊着这个夫妻的虚名。
  傅兰君继续待在娘家,做她的孝顺女儿和女校长。
  六月的一天,傅兰君回到家才发现有东西落在了学校,于是折返回学校取东西。
  教师宿舍的灯竟然亮着,傅兰君大为惊讶。这间教师宿舍算是虚设,是为了给家中有事无法回家的女老师准备的,但长久以来都是空着的,今天怎么灯亮了起来?白天也并没有人跟她报备说今晚要住在学校啊?
  她屏气凝神走到宿舍门外,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树枝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屋子里的人警觉起来:“是谁?”
  竟然是个男声!傅兰君方寸大乱,转身欲逃却被一把攥住手腕拉进了房间。
  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咙处,一个低沉的男声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现在来学校?谁派你来的?”
  傅兰君被那冰冷的刀刃吓得四肢僵硬,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这是我们校长!”
  那年轻女人是女学的老师,姓冯,她和这拿匕首的男人是认识的!
  那男人听了她的话更加收紧了手臂:“校长?那就更不能放了,她可是顾灵毓的老婆呀,杀了我们那么多同志的顾灵毓呀!”
  冯老师不由分说上前来夺匕首:“她是顾灵毓的老婆没错,但是你没听说过她和南嘉木的事吗?她和顾灵毓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你别犯浑,快放下刀。”
  傅兰君瞬间明白了,原来这男人是革命党!
  那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傅兰君,手里却有了松动:“真的像冯薇说的这样?”
  傅兰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说:“我和他不一样。”
  向傅兰君赔过罪后,冯薇向傅兰君解释了一下情况。这男人叫段续,是个革命党,也是冯薇的男朋友,他近日被朝廷密探盯上了,所以冯薇带他到学校里来躲避一下。量谁也不会想到,他会藏身在女学里!
  傅兰君万万没想到,冯薇竟然有个革命党的情郎,这位冯小姐是宁安乡绅的女儿,家中经营绸缎生意,在本地颇有声望,近来朝廷在各地兴办咨议局,冯小姐的父亲正是宁安咨议局的议员。
  这样的人,竟然会和革命党有瓜葛!
  面对她的困惑冯薇满不在乎:“这个世道哪里说得准呢,革命党,立宪派,保皇党,谁分得清谁?”
  她凑近了傅兰君的耳朵,轻声说:“不瞒你说,咨议局里和革命党有来往的,不在少数。”
  傅兰君吓了一跳。
  冯薇涎着脸同傅兰君求情:“我是信得过你才跟你说这些,看见段续的事儿,求你千万别跟人说。”
  傅兰君只得答应她:“我当然不会跟人讲,他要在这里待几天?”
  冯薇扭捏起来:“可能要待上一段日子。”
  傅兰君点点头:“你们小心。”
  冯薇欢呼雀跃:“傅校长你真是个大好人!你帮了我的忙,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傅兰君的心思一动,许久,她轻轻地,坚定地说:“有一件事情真的要你帮忙。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来日革命若能成功,无论如何,帮我保顾灵毓一命。”
  经过那件事情,傅兰君和冯薇的关系亲密了很多,段续对傅兰君的脸色也逐日和缓,有时下了学,冯薇会邀请傅兰君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聊天,这也让冯薇对家里人好交代自己的晚归。
  从段续和冯薇那里,傅兰君听说了很多有关“革命”的事情。
  身为一个旧官僚家庭出身的贵族小姐,在此之前,傅兰君对革命的理解就像她曾对顾灵毓说的那样,她不知道谁对谁错,革命和流寇造反之间有什么区别,只觉得像两辆马车争道,教人人心惶惶的。
  然而段续向她描述了那个他们所要建立的新世界,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彻底改换天地,在这个新天地里,人人平等和睦,中国人与外国人也是平等的,国人不必向官老爷们下跪,也不必向洋人卑躬屈膝。
  这个新世界是进步的,是符合社会潮流的,而清政府则是落伍的,反动的,唯有推翻这个反动的政府,才能建立起新世界新秩序。
  段续说,国家是属于全体国民而非爱新觉罗一家的,清廷官吏效忠的却只是爱新觉罗氏,爱新觉罗氏卖国卖民,与国家和人民站在对立面,因此,效忠清廷的忠只能算愚忠,并不值得尊敬。
  她的丈夫所效忠的,是一个反动的政府,因此这忠是愚忠。
  傅兰君垂下眼睛,睫毛动了动,不再说话。
  段续叹一口气,岔开话题:“傅小姐,你想知道嘉木兄的坟墓所在吗?”
  傅兰君抬起头,南家人早已死绝,南嘉木又是以谋反罪被处斩,她一直以为他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早被野狗分食了。
  段续摇摇头:“我们有同志趁夜装殓了他的尸骨秘密下葬了。”
  南嘉木的坟就在凤鸣山山脚下的树林里,一块空空的墓碑,没有刻字,除了少数一些人,没有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个叫南嘉木的革命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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