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君眉头拧成“川”字,难道翼轸是在怨顾灵毓没有对狱中的他施以援手?
她问傅荣:“他为什么要拒绝朋友的搭救请求?”
傅荣沉吟片刻:“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太史公在文章中写得很明确,他独善其身,实则因为心中有道,壮志未酬。”
心中有道……傅兰君喃喃自语,她的耳边蓦地响起那日翼轸的话,他对顾灵毓说:“请你千万要守住你心里的道。”
难道,他留给自己这篇文章,是为了告诉自己,顾灵毓是为守道而自保,要自己体谅顾灵毓?
傅兰君更茫然了,男人们心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为这个道甘心殉身,殉朋友的身,殉自己的身……她抬起头,问傅荣:“爹,您对太史公的举动怎么看?”
傅荣不假思索:“为酬壮志甘冒不仁不义之名,受宫刑之辱,堪称伟丈夫。”
傅兰君喃喃道:“可是……”
傅荣嘿嘿一笑:“傻姑娘,你可真是被我养傻了,以为满世界就只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些孩子气感情用事的东西才叫忠孝节义是不是?这个世界可没那么简单。太史公若竭力营救任安,如今《史记》焉在?逞一时意气,往好处说那是性情中人,往坏处想,就是个贪图虚名的人。且不说《史记》,他要救,便救得出么?
不过是两个人一起死罢了。小孩子尽说些生死与共的傻话,大人做每件事却要权衡利弊,稍有差池,别说赢,满盘皆输!”
他长叹一声,抚摸着她的脑瓜顶:“爹的傻姑娘,早年间爹老以为知而无能不如不知,所以把你教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傻子,却没想到,你知与不知,到头来都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里。”
傅兰君低头不语。
门突然被推开,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死灰色:“老爷,京里消息,皇上驾崩了!”
傅荣霍地起身,满面铁青。
第二天京里又传来消息,慈禧太后也驾崩了。
皇帝、太后接连驾崩,举国震动。坊间开始有流言传出,说朝廷预备大赦天下。
傅兰君终于再次见到了焦姣。那一天的宁安街头,很多人都看到了她。多年后,当顾灵毓、傅兰君、齐云山都被遗忘,仍然有人记得光绪三十四年的宁安街头,大雪纷飞里,一个穿着嫁衣鬓发凌乱的年轻女人光着脚飞跑,一边跑一边凄厉地狂笑着,嘴里反复喊着:“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大赦天下……”
她疯了。
傅兰君远远地看着她,蓦地想起那一年在顾家后花园里撞见她和齐云山。她把齐云山堵在走廊上,脸上带着明艳俏皮的笑,那笑容闪亮一如小镜宫里碰撞的万点星光,她对齐云山说:“我已经在缝我的嫁衣了,等到嫁衣缝好了就嫁给你,你想不娶我也不行。”
趁齐云山不注意,她踮起脚来在他的脸颊上响亮地一吻,然后飞快地跑走了,奔跑的她与傅兰君擦肩而过,衣袂带起的风轻快活泼,如同那晚的月色。
转眼间,天地变。
这一年,南嘉木死了,齐云山死了,翼轸死了,光绪死了,慈禧死了。
大清朝很多人都死了。
宁安府很多人都死了。
第七章 宁安府 1909,宣统元年,己酉
『我们和离吧。』
『不,我不会同意的。』
这一年,光绪朝仓促地画上了句号,傅兰君和大清的其他子民们一起稀里糊涂地进入了宣统朝。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无甚区别,日子还是那么平淡如流水地过。
为换皇帝惶惶不可终日的,说到底也只有诸如傅荣这样的官员们。这厢宣统刚登基,荣升为摄政王的醇亲王载沣已经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他为兄弟光绪报仇的行动,一个月后尘埃落定,袁世凯以足疾上奏回籍,载沣趁机罢免其职,准其回乡,袁世凯彻底成了一名手中无权的庶民。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坊间传说摄政王原本是想杀袁世凯的,吓得袁世凯跑到天津躲了两天,亏得有朝中大臣劝谏摄政王,说是怕杀袁世凯会激起北洋六镇新军兵变,又怕洋人那里对朝廷有看法,这才给了袁世凯活命的机会。
虽然早已料到结局,但事实摆在面前,傅荣仍旧是有些承受不住。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打探着朝廷里的人事变动,生怕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又担心叶际洲会对自己下手,愁得半个月里花白了头。
傅兰君劝他:“这样提心吊胆,不如自动请辞。爹您年纪也大了,何苦跟人恶斗。斜风细雨,不如归去,到乡下去,盖个茅屋……”
她突然噤住了声,一时间鼻腔酸涩,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了那一年在凤鸣山上顾家别院里,在顾灵毓人为制造的万点星光里她和他的那番对话。
“要一处临水的小院,有盖茅草的屋顶。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头听一夜雨声,天明推门看枝头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鸳鸯戏水,树梢上喜鹊叫喳喳,你说美不美?”
“美则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顶是要漏雨的,你确定你能忍受?”
“就知道你这个人没意思,专爱扫兴。”
“所以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带你做什么?”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啊。”
“还算你识趣。”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是谁?那清冽如泉水、清脆如黄莺的声音,是属于哪个少年哪个少女,哪对恩爱的小夫妻?
转眼就到了年关,一个切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要不要回顾家过年。
尽管顾灵毓和傅兰君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还是夫妻,没有做人媳妇的大过年的待在娘家的道理,何况夫家高堂尚在。
傅兰君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只好佯装无知,每次都用别的话题岔过去。
新年的脚步一天天近了,腊月二十八,傅兰君坐在走廊扶栏上,逗着画眉鸟看下人们打扫花园,爹新入的这只画眉鸟脾气大,趁傅兰君不防啄了一口她的手指。
傅兰君摩挲着手指,眼前突然浮现出在斋普尔的那一年,她在史密斯家的花园里逗画眉,一个看上去漂亮轻佻的年轻中国男人突然出现,逗弄她说:“画眉画眉,闺中趣味。小姐看画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那时她的心里确是有人了,那人却不是后来的他。
那人……已经死了,死在了顾灵毓的监督下,一把刀结束了一条鲜活的命,随之而去的,还有她和顾灵毓的孩子,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花园里有小孩子兴奋的叫声,傅兰君循声望过去,是个刚刚会走路的孩子,穿得花团锦簇鲜红翠绿的,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由当娘的扶着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
孩子娘是傅家厨娘的女儿,今天来府里帮忙的,注意到傅兰君的视线,她有些惊慌有些羞赧,傅兰君笑一笑:“孩子真可爱,能给我抱抱吗?”
那当娘的胆大起来,抱着孩子走到傅兰君面前,嘴里说着谦虚的话儿却是掩饰不住地炫耀。幼小的孩子有一股扑鼻的奶香气,傅兰君真妒忌。
如果我的孩子顺利出生,到明年这个时候,也可以走路了。她模模糊糊地想。
去年端午那天的冷意又在四肢百骸里如树藤般生长蔓延,又想起顾灵毓那张看不出悲喜的脸,说着“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傅兰君打了个寒战,她绕不过这道坎儿去,她绕不过!
我和他之间,可能只有回忆了,她靠在栏杆上悲哀地想。
渐渐有脚步声近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转过头,是傅荣的脸。
傅荣在她面前坐下来,不同她兜圈子,单刀直入:“你打不打算回婆家过年?”
傅兰君低下头不说话,傅荣声音严厉起来:“总逃避着也不是办法,一句话,还想不想和他过下去,不想过的话就和离。”
和离?傅兰君吓了一跳,她从未想到过这个!即使当初对顾灵毓说让他放自己走,她也真的只是想离开,但从未想过和离这条路。
她抬起眼睛看着傅荣,傅荣脸色严峻:“对,和离。趁你们俩都还年轻,赶在爹下野前,你能再找个不错的归宿,他也能有个好仕途。”
傅兰君茫然了,这怎么又和仕途扯上了?
傅荣冷笑:“叶际洲一向想捏造罪名致阿秀于死地,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说是袁世凯门生,程东渐不也是?但你何曾见叶际洲打压程东渐了?年轻人的政治立场,稍加拉拢游说,就容易动摇得很,但老婆岳父闹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与我有瓜葛,叶际洲会对他怎样,殊不可知呢。”
他望向傅兰君:“怎么样,和离是不是个好主意?对你好,对他也好。”
傅兰君心如乱麻:“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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