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夜深觉此人有趣,也不藏私,笑眯眯地告诉他,他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能从二姐那一箱子陪嫁中找到!
这位二姑爷闻弦音而知雅意,倒也没有急急向卫夜保证什么,两人都知道,有很多事,是要看做的,而不是听说的,未来,还长着呢!
婚宴告一段落,卫夜准备动身启程,继续往南游历,临走的时候,爷爷卫有德偷摸着找上了她,面有难色,瞅着卫夜的眼神,又愧疚又心虚。
这老爷子真正是个老实人,年轻时拼死拼活把儿女们拉扯大了,老了老了也从来不给儿女惹事,家里的孩子们也都很体贴孝顺他们。
他一辈子也没求过儿女什么,如今一副有事相求又开不了口的样子让卫夜特别罕异,反正卫夜已经打定主意答应他了。
——唔,这位连村子都没出过的老人,能有什么不好启齿的事情呢?
不对,是有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格外棘手!
“平安啊,爷爷知道说出来你肯定生气,可不说出来,又觉得堵在心里下不去,爷爷琢磨着,这要是传出去了,怕对大郎名声不好,最近老听人说读书人名声大过天,是真的吧?”
卫夜笑眯眯地道,“那要看什么事了,爷爷,你跟我说说,我好歹在学堂里读过几年书,虽说不能考科举,可读书人的事我该懂的都懂。”
卫有德叫卫夜这大言不惭的话说得一笑,揪成一团的心也慢慢放松,他抽了一口旱烟,沉沉地叹了口气。
“……那天你回来,去了家里罢?”
卫夜当即了然,明白了老爷子的顾虑。
说实话,那天她还真有些意外,万万没想到,卫林是出了名的精明人,他跟李桃这种一肚子心眼的女人生出来的居然是个固执得有些轴的种!
那孩子居然对她愧疚得恨不得把自己矮到灰尘里!
“平安啊,我也不知道自个儿想的对不对,就是琢磨着琢磨着,总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小仓这样儿,能不能影响大郎?他名声不好,咱们又都不喜欢他,叫他过得跟野草似的,听说读书人都要兄,兄那啥共,那人家会不会逮住小仓这一遭来刻薄大郎?大郎可是咱家顶出息的儿孙,要是被小仓拖累了,咱们一家子以后都没脸见列祖列宗喽!老头子想得是睡不着觉,就想问问大郎,对小仓有啥想法没,要是,要是看不上小仓,那就把小仓过继出去,不行就过继给老大或者老三,就占一个名分,对大郎也是个交待!要是觉得小仓这孩子也没啥大不了,那就让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带着小仓过,对外说是小仓孝敬祖父母,跟你哥就没啥关系了。平安,你看咋样?”
老爷子大约是用尽了平生的智慧,挤出了这么个不是主意的主意,想着能方方面面周全,然后干巴巴地看着卫夜,那仓惶的神色,仿佛在等待判刑似的。
要此刻坐在老爷子面前的人换成卫宁远,可能老爷子都会愧疚得说不出口,毕竟卫宁远是亲眼目睹了长辈的那场荒唐闹剧,好好一个幸福的家,就此家破人亡,阴阳相隔,卫宁远能不恨李桃,不迁怒李桃生的种?
幸好这趟是卫夜代替了她哥,说实话卫夜对卫林的记忆都比文娘要深,或者说,她能感受到的不过是那短暂时刻母亲留给她的温柔记忆,她所有对母亲的印象都来自于哥哥的叙述,理智上她知道要感激那位据说温柔慈爱的母亲,但感情上,她几乎无动于衷,只是这样似乎无心无情的冷漠,在哥哥面前,被深刻地隐藏了起来。
“——行,爷爷,你让他来见见我吧!”卫夜痛快地松了口。
卫夜审视着眼前正微微颤抖的男孩,男孩几乎比她矮大半个头,长得眉清目秀,高鼻子大眼睛,怎么都晒不黑的皮肤,按说是十分讨喜的容貌,偏偏面对她时,从骨子里透出了一股怯弱卑微的气息,破坏了他给卫夜的整体印象。
卫小仓垂着头不敢看面前的姐姐(哥哥?),他捏着手指,拼命控制自己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恨不得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卫夜面前,以躲避对方那宛若刀锋般将他开膛破肚的目光。
他从来不知道,姐姐(哥哥?)是这么可怕的存在,又厉害又可怕,令他又想靠近,又害怕靠近。
这么些年,有老俩口时不时地接应他一口吃的,再大点他自己下河摸鱼,上树摘果子,也慢慢地混个肚饱,跟那村头田尾的野草似的,不去管也不去糟践,他也不声不响地长大了。
卫小仓知道自己的身世,还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对他不亲,照顾他也不如照顾其他堂兄弟姐妹精心,他待在家里,看得眼红了,就喜欢往外跑,但外面也不如他想得美好,村里有不懂事的顽童追着他喊“野种”,朝他扔石子儿,大人们也不像阻止其他顽童打架那样阻止那些孩子对他的欺负。
村里的所有人,一看见他,脸色就变得特别奇怪,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怜悯厌恶冷漠轻蔑的混合体,几乎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众人对他那不堪身世的复杂心态!
卫小仓渐渐知道了,知道自己还有一对优秀到让梅山村的村长都恭恭敬敬的同父异母兄姐,知道自己生母害死了父亲的妻子,知道父亲最后存了赎罪之心,为自己选择了近乎自杀的惨烈死法!
他偷听过云婶和奶奶聊天,牢牢地记住了云婶的那句话,“要是李桃没怀上小仓这孩子,文娘说不定还不会死,到底是对男人灰心了,没了心气,也就撑不下去了!”
从那以后,卫小仓就长大了。
卫小仓心里彷徨无措,不知道这位让他只能仰视的姐姐到底想干什么,他很害怕,不是害怕对方打他骂他,而是害怕对方的眼睛里流露出厌恶他的情绪。
如果,如果姐姐不喜欢他,他该怎么办?那些村人不喜欢他,他从难受到平静,直到把对方视如空气,他不曾对那些人用过心,自然也不受任何精神的约束。
但是,姐姐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他怔怔地盯着脚尖,心里盘算着,请姐姐打他一顿消消气的可能性有多高。
卫夜很不想去迁怒一个孩子,哪怕他身负原罪,但她必须要和哥哥保持立场一致,也很能理解哥哥心底的憎恶,如有必要,她完全可以充当哥哥手中的刀,指向所有让哥哥不快的事物!
但她觉得,就算哥哥在这里,恐怕也会感到为难,他们都不想把好人逼成恶棍,而眼前这孩子,既有善良的心肠,也有恶人的潜质!
——只看他身边的人推着他如何抉择。
第68章 原创农女 第十四话
等卫夜出发的时候, 卫小仓变成了卫夜身边的小童,背着个破包袱,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裳, 扎着裤腿,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带你出一趟门, 看看九州之广, 天大地大, 找一条适合自己走的路,我尽到了血缘的责任。人人都觉得你身负罪孽,可你当初也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不恨你, 但也无法将你视如自己人,将来是好是歹, 希望你好自为之。”
卫夜审视着卫小仓,她不打算赋予他温情,却会教导他责任,他们的长辈们发生的恩恩怨怨, 恰恰是缺乏责任心造成的, 那样的长辈, 真的没有值得肖似的地方!
卫夜的话, 说得卫小仓眼泪哗啦啦流, 他对卫夜的话其实似懂非懂, 但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觉得心里头酸酸的, 眼睛也酸酸的,想流泪。
卫夜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当真没有半点容情,完全把卫小仓看成了真正的小厮,该使唤使唤,该骂就骂,卫夜这种不算和气的态度,反而让卫小仓放松了许多,鞍前马后,忙得脚不沾地,但精神反而更好了,瘦巴巴的脸上还长了一圈肉,平添了几分孩童的可爱。
两人溜溜达达地出了省往南走,卫夜也没给卫小仓优待,她骑得是一匹耐力矮脚马,却给卫小仓买了头小毛驴,灰扑扑的毛色个头不大脾气不小,给小矮马踢了几脚,便乖觉地跟在卫夜身边,踢踢哒哒,摇头晃脑,活似矮脚马的跟班,跟它背上的主人简直神似,看上去更没人怀疑两人的主仆身份了。
古时候的游历可不比现代,交通便捷,飞机轮船汽车轮着来,千里不过一日,而他们呢,代步工具就是小马,小驴,走累了驮着解个乏还行,真靠它们当脚力,还是别做梦了。
就是那路也不是阳关大道,跟卫夜想象中的古代官道并不一样,官道是够宽,但毕竟是泥土夯实的,晴天的时候尘土飞扬,雨天的时候泥泞遍地,两边光秃秃的也不似现代还在路两边种两排观景树,有时候,几十里上百里荒无人烟,别提多枯燥了。
两人还算好,有徐侯爷的印鉴,平时住个驿站不成问题,但有时候两人赶不上宿头,不得不住在野外,那就变数太多了,最担心的就是下雨。
卫夜的包裹里藏着一顶两人小帐篷,平时晚上还能应急,一旦下雨,那真是连老天爷都不帮她,只能自己选个高处动手搭一层简陋棚子,再在棚子里安放帐篷,好歹还能混过去,每当这时候,卫夜和卫小仓就只能干巴巴地啃着干面饼,不能点灯不能烧火,还要防备毒虫猛兽,说起来吃过的苦头真不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