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忽然打了个寒噤,真有本事的强人,哪怕是半夜盗走了东西,多少还要弄出点痕迹,可他们船上连门锁都没动,东西就消失了,这,莫非是鬼神为之,会不会是林家先祖发怒……
本就心中有鬼的贾琏彻底坐不住了,没等卫夜从“病”中好起来,贾琏倒下了,可他倒下了,却不敢再停下来,而是一叠声地命人加快速度回京,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邪门的地方待了!
当天傍晚,这一行船就跟火烧屁/股似的开拔起来,除了头一艘,其余都是空船,可贾琏愣是没敢放走,一起跟着上了京城,这样连轴赶了好几天,不惜人力昼夜兼程,却比原定的时间还早到了数天。
卫夜自然是不去管贾琏如何跟贾家众人交待,也不管这满府人的洋洋喜气,披红挂绿,自顾自带着自个儿的行李人手回了房。
这时候大观园尚且没有起来,黛玉也并非如刚来时和宝玉住在碧纱橱内外,贾母到底不是那等无知村妇,黛玉刚来贾府时不过六岁,纵然和贾宝玉住得近,礼法上也无可指摘,待第二年开春,黛玉满了七岁,当即便将她迁到荣庆堂后头的小院落里。
这小院藏在正屋之后,小小巧巧,位置讨喜,且又开了道后门,与花园毗邻,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去处,宝玉则依然住在荣庆堂的东厢房,高峻轩昂只比正屋差了一线,只从住处看,黛玉和宝玉的确是贾母的一对心尖尖!
其实贾母未必不爱黛玉,只是她的爱掺杂了太多杂质,物质上,她给了黛玉远高于三春的待遇,但精神上,却一如大部分成年人那样,忽视了她们的需求,她们的心声,大约在她看来,她护着黛玉长大,给她说一门上好的亲事,便是疼爱到极致了,一个依附于她生存的小孤女,也实在不能要求她更多的尊重和心疼了。
她总不能为了外姓的孙女和满大家子人对着干吧?
贾母本就高龄,贾琏不敢把丢失的林家财物告诉贾母,只禀报了贾政和王夫人,两人眼前一黑,雷霆之怒后便吼着要报案。
而这头,贾母正殷切切地等着卫夜呢,可猛看到卫夜袅娜的身影,老人的眼神就是一暗——无它,卫夜穿了一身天青色素服,发鬓手腕一律戴得银饰!
这段日子正是贾家鲜花着锦之时,卫夜穿着一身近乎孝服的素服进了家门,饶是自诩最疼爱黛玉的贾母,也感到了一丝不悦——玉儿实在是太不懂事了,没有长辈教导果然不行啊!
她的心思,身边善于揣摩的下人把握得十分准确,自然有人主动为她分忧。
当天夜里,贾母的心腹大丫鬟鸳鸯,就悄悄地来到了卫夜房里,她倒没有直接找上卫夜,而是把紫鹃拉到了一边,推心置腹地道,“头前看到你家姑娘这一身素素净净地来到了老太太面前,倒吓了我好大一跳,老太太哪经得起这般触景生情的?伤心了好半天,晚上就没睡好,好容易才哄得她老人家躺下了,我才抽空出来了,要我说,你还是个出名聪慧的,才出去几个月,做事就顾头不顾尾了,竟不知劝劝你家姑娘,儿女的孝顺也不看几件衣服上,在心里记着比什么都强,况且姑娘身为晚辈,若是惊扰了老太太,她心里可过得去?姑娘那身子,但凡多思多虑一点儿,都是害了自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若是心疼你家姑娘,不妨劝劝她,这府里好一派热闹喜庆,她多往姐姐妹妹处走走,大家一起说说笑笑,放开心胸,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紫鹃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鸳鸯大义凛然的脸,那几点雀斑仿若在跳跃般鲜活明媚,说出的话却好似刀子,刮得人心生疼。
“照你的意思,我家姑娘守父孝还是错啦?连孝服都不能穿只穿了一身素服都不应该,是这个意思么?”
鸳鸯闻言气急,伸手直点紫鹃的额头,“你呀你,不识好人心,我何曾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难道你们姑娘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为她伤心的寝食难安?”
还不等紫鹃反驳,房门从里面忽然打开了,一幅月白衣袂飘逸翻飞,荡起来,又落下去,一双白缎绣银色暗线云纹的精致绣鞋隐在裙畔,轻轻踏出了门槛,耳畔响起的语调轻柔婉转,却淡得让人打心底发寒。
“原来是鸳鸯姐姐,怨不得老祖宗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果然是个体察上意的好丫鬟!你说的有道理,让老祖宗睡不好是我的罪过,我一介守孝晚辈,若是为了守父孝便伤了老太太的心,岂不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莫若这样吧,麻烦鸳鸯姐姐跑一趟,帮我和老祖宗托个话,只说我这几日难以安枕,想去城外的玄贞观给爹妈拜祭一番,给他们奉上香火。再一个,府里热闹如斯,我毕竟失怙,不祥之身,居住于此岂不坏了贵府的风水?”
卫夜本来没动过离开的念头,但是被鸳鸯这番话一挤兑,倒是灵机一动,林家家产没了,她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与其留在这里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时时防范着别人下手诬陷谋害,倒不如趁机离开贾家,考虑到贾家即将到来的风暴,恐怕也顾不上她,除非她那二舅母一心想让她死,否则,此时便是最佳的脱身时机。
卫夜的话无悲无喜,然而鸳鸯听了心底却是一沉,仿佛被塞进了许多冰块,她可不会以为尖酸刻薄的林姑娘真的这么好说话,这一大段,分明是话中有话地威胁她!
这话,她听了都知道不好听,若是传了,定会遭到迁怒,况且林姑娘为什么要她传话,这就值得府里的人精子们深思了;不传,人林姑娘也有本事当着老太太的面说,老太太见多识广之人,还能听不出来她的私心,在外孙女和丫鬟之间,就算老太太不会立即放弃她,也会心存芥蒂,慢慢疏远她,到时候,她又何去何从?
——若有可能,她真的不想和贾母心中第二得意的外孙女交恶,但她更清楚,她的根在贾府,她的家人都属于贾府,而老太太,年事已高,还能护着小辈多少年?这场婆媳之争,鸳鸯不用看到结果,就已经知道,林姑娘没有任何胜算,她又何必为了这迟早会失势且下场惨淡的客居表小姐得罪未来的贾家主人?
她看不上这哭哭啼啼的娇小姐,同样看不上满腹谋算的薛家姑娘,但其实,她只是一介奴婢,哪有对着主子挑三拣四的资格,若是被老太太知道她胳膊肘子往外拐,她的下场……
第30章 红楼一梦 第四话
“玉儿,必须要离开我老婆子么?”
暖阁里,只有贾母和卫夜这对祖孙,贾母老眼含泪问道,她执着卫夜的手,微微颤抖,面上也不由得流露出了一股无能为力的苍老颓然。
随着黛玉长大,越发像其母贾敏了,贾母一生只得两子一女,贾敏更是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说没有感情怎么可能呢?但即便是得宠的女儿,在嫁人之后,与娘家的嫂子有了龌龊,她都没办法为女儿撑腰,反而要偏向在她眼里完完全全是外人的媳妇,何况是外孙女?
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这么不公平,女人一生除了娘家就是婆家,婆家是她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而娘家则是女人的腰杆,哪边都不能轻易舍弃。
谁叫老二家的是女儿的掌家嫂子呢?老大老二不争气,对女儿的感情也寻常,家里大半事都是老二家的拿主意,她如果不想在自己去了后女儿就没了娘家,就不能任由两人矛盾重重,以致渐行渐远,如此一来,便只能委屈了女儿。
可她没想到,没等到她死,倒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留下一个苦命的小闺女,父母双亡,只能靠她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婆子而活,竟比女儿的命更加不堪。
怎么办呢,她已经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想要护住女儿这一点血脉,就得权衡,什么对她才是合适的,她希望玉儿嫁给宝玉,不是因为她偏心宝玉,牺牲玉儿,而是宝玉是如今的玉儿唯一的选择!
几十年大风大浪走过来了,贾母什么没见过?她这个圈子里,没有娘家撑腰在婆家无端逝世的例子还少么?玉儿若是父亲没有去世,那么嫁给外人,前途莫测,嫁给宝玉,则只会过得顺顺当当,老二家的即便对她心有不满也绝对不敢表露出来,可玉儿没了父母,嫁给外人,只有死路一条,她只能嫁进贾府,毕竟是舅家,哪怕是过得艰难些,好歹能活下来,人活着,就有盼头。
她现在是可以让玉儿无所顾忌,痛痛快快地过活,可人不能只看眼前,将来呢,只能让老二家的更不喜她,让她在府内更难以立足!
所以,她不得不对外孙女受的委屈装聋作哑,一旦她插手了,只会加剧矛盾,就算玉儿嫁给了宝玉,将来又有什么好日子过?倒不如先受点委屈,磨掉老二家心口的怨气,将来婆媳间不求做到相安无事,起码也让玉儿能保住性命。
这世上,哪个女人的日子不是熬过来的,如她,如老二家的,如敏儿,只要能活着,活到最后,才是最要紧的!
可现在,林家的财物丢了,等着用钱的大观园也只能停下了修建,老二家的已经急红了眼,迁怒之下,只怕已经将玉儿恨之入骨,有宫里的娘娘撑腰,老二家的这段时间连她的命令都阳奉阴违,又何曾将玉儿放在眼里?